第十七章上窮碧落下潢泉
鐘毓盯著桌上的燈火出神,程朗走了之後他反而沒了睡意。 云霽的那塊玉佩被他握在手中,在燈火下泛著溫潤的光。 明日他不用當值,他現在還想喝酒。夜太長了,而他還太清醒。 鐘毓將玉佩收好後起身批了件衣服往外走去,片刻後他敲響了程朗的門。 程朗此刻正在沐浴,鐘毓敲第二次門的時候他才聽到聲音。 他打開門看到外面站著的是鐘毓的時候愣了一下。 鐘毓直接了當地問他:「有酒嗎?」 程朗詫異地看著鐘毓,答道:「倒是有一些。」 鐘毓又問:「還喝嗎?」 程朗的頭發還在滴水,他遲疑地點了點頭。 他讓鐘毓進屋之後說了句:「你先坐著等我一會兒。」 程朗t恤王管家已經上了年紀,晚上一般不會叫他。他也沒有叫下人,而是自己去了趟院子後面的酒窖。 酒窖不大,原本應該是過冬的時候用來儲藏食物的地窖,程朗在這里住了近一個月,到處搜刮來的好酒已經快將這里堆滿了。 程朗的酒量其實不太好,但他很愛藏酒。 說到底是因為原來云霽很能喝,有些習慣他一時之間改不過來。 鐘毓打量著程朗的睡房,程朗獨自一人住在外面其實生活得很簡單,也樸素,簡直不太像個勳貴出身的世家子弟。 屋子里最貴重的東西應該是案頭那個漆器盒子,這還是從鐘毓那邊拿過來的。 盒子并沒有配鎖,鐘毓輕輕一掀就打開了,其實里面的東西都是他親手裝進去的,他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鐘毓在里面看到了一塊羊脂玉佩,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的暗袋,云霽的那塊玉佩被他好好地隨身帶著。 這塊玉佩乍一看跟云霽的那塊很像,只是上面的云紋略有出入,走向并不全然相同,一看就是成對的物件。 難道自己拿的是云霽與程朗的定情信物?鐘毓自嘲地苦笑了一聲,伸手把蓋子合上了。 程朗回來的時候除了帶著酒,還拿了一套溫酒的酒具和一小筐上好的銀絲碳,竟然還端了一碟花生。 「天這麼冷,酒還是燙過再喝吧。」 程朗一邊說一邊燃起了紅泥小火爐,待水滾之後注入溫酒鉢里,酒壺里裝的是陳年的狀元紅。 鐘毓隔著蒸騰的水汽看著程朗,程朗的動作一氣呵成,顯然是以前時常做這燙酒的差事。 程朗一邊給鐘毓斟酒一邊說:「其實這陳年的狀元紅并不稀奇,陳年的女兒紅才是真的難得一見。」 鐘毓聽完後問道:「這是為何?里面還有什麼講究不成?」 程朗老神在在地說道:「因為啊,這女兒家大多總是要出嫁的,天底下能高中狀元的男子卻到底沒有幾個。」 在程朗講完這番話之後兩人竟一同笑了起來。 「廚房的人都歇下了,只有這花生是現成的,你就將就一點吧。」 程朗說著捻起一顆花生往空中一拋,然後花生穩穩地落到了嘴里。 「思退你都是打哪兒學的這些?」 鐘毓發覺程朗身上有些小習慣,雖也說不上市井,但總之不太像程朗這般身份的人會做的事情。 「接花生這招是跟師父他老人家學來的。」 溫熱的h酒驅散了兩人身上的寒意,滿室都是酒香。 鐘毓問道:「林淵?林大學士?羨魚先生?」 程朗連忙擺了擺手,一邊笑一邊說:「博雅你可千萬別叫他大學士,師父他聽到了要揍人的。」 「這是為何?」鐘毓放下了手中的酒盞。 林淵當年毅然掛冠求去,但他聲名太盛,至今仍是自前朝開創科舉以來唯一一個連中三元的狀元郎,學貫古今國士無雙,世人皆道其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 「師父從未曾與人說過當初他因何辭官,但他一直以曾入朝為官一事為恥,誰提這事兒他揍誰。」 「當初我們要離開書院回京的時候,師父還長吁短嘆了好一陣子,或許他當時就預感到了什麼吧。」 程朗低頭給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 鐘毓陪著程朗喝了一杯之後道:「林淵先生是世間少有的真名士。」 程朗聽完鐘毓的話之後又搖了搖頭,「這種話他向來嗤之以鼻,你是不曉得他有多古怪,越老脾氣越壞,外面傳的那些虛名都作不得數的。」 鐘毓有些愕然,這樣說自己的授業恩師真的好嗎? 程朗起身重新往溫酒鉢里注入滾水,又倒了一壺酒放進去燙著,故作不經意地問道:「對了,程逸這事兒你是怎麼打算的?」 「還是得先問問蘊兒的意思,畢竟這也是她的婚事。」 鐘毓能俘獲長安城眾多閨秀的芳心,五官長得俊秀自不必說,尤其是跟人講話時那一雙桃花眼總是給人一種深情款款的錯覺。 「蘊兒她,其實也并不是那麼愿意現在就成親的,這樣對他們兩人來說反而是好事。這門親事如此一波三折,或許都是天意。」 「當時得知娘娘有要賜婚的意思之後,她還鬧過一通。」 說著鐘毓沖程朗無奈地一笑,示意其實他也拿鐘蘊無可奈何。 正所謂燈下看美人,鐘毓這一笑讓程朗有些恍惚。 程朗借著倒酒低下頭眨了眨眼,心想鐘毓確實長了副好皮囊。 鐘毓沒有再多說鐘蘊的事情,他借著酒意問了程朗一句:「你後悔嗎?」 程朗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反問道:「後悔什麼?」 鐘毓轉著手中的杯子,抬起眼直視程朗:「後悔離開京城,或者說,後悔離開姑蘇?」 程朗沈默了片刻才道「人總是在當時的境況下做著當時以為正確的決定,誰又知道會是如今的局面。」 當然後悔,可是後悔就能讓死去的人活過來嗎? 程朗這些日子總是不斷想起云霽還在時的種種往事,他看見只剩一枚的玉佩會想起他,他看見好酒會習慣性地買回來,他看見漂浮的蔥花會想起他從來不吃這個。 然而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真切地意識到,云霽已化作h土白骨,從此上窮碧落下h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感到自己突然被難言的悲拗所籠罩,無所遁形,無處可逃。 鐘毓也愣住了,他看到坐在對面的程朗突然無聲無息地淚流滿面,他不知該作何反應。 逝者已矣,但活著的人是會痛的。 程朗看到鐘毓錯愕的表情感到有些奇怪,他不自覺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現在居然淚流不止。 他胡亂地擦了把眼睛,眼淚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鐘毓這個人的真情其實極為有限,可能他唯一真正放到過心里的人就是云霽,其他的彬彬有禮進退得宜都不過是教養。 他也很少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緒,所以被程朗看到他真實的憤怒和窘迫時他感到非常無措。而此刻當他看到程朗掉眼淚的時候腦子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這算是扯平了? 鐘毓沒有開口說話,他安安靜靜地給程朗和自己都倒滿了酒,江南的老酒其實很好入口,不知不覺就喝得有些上了頭。鐘毓做了件自己平時絕對不會做的事情,他把自己的手帕遞給了程朗。 云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場美夢,其實他從來沒有對云霽講過自己的心思。他原是有些嫉妒程朗的,此時卻釋然了。 他們都曾經各自陪伴云霽走過一程,心向往之,珍而重之。 至於其他種種,時也命也,不可強求,也強求不得。 鐘毓覺得自己這樣的人,居然曾經如此熱切赤誠地深愛過一個人,這大概就是云霽在他的生命當中留下的瑰寶了。因為這個人,他那顆冰冷的心臟終於學會了跳動。 等到程朗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鐘毓已經喝光了第二壺酒。 他一只手撐著頭,隔著燭火看著眼眶泛紅的程朗。程朗的眉目長得凌厲,眼神卻是澄澈的,鐘毓突然有點好奇,這個人上了戰場的時候是否也是這樣? 「思退,其實我之前騙了你。」 鐘毓一邊說一邊將那塊玉佩從懷中拿了出來,程朗詫異地抬起頭看著鐘毓。 「這塊玉佩是行止當時一直隨身佩戴之物,那日將遺物交還與你之時,我心中不舍,所以才跟你說這塊玉佩已經隨著他下葬了。其實是我自己留了下來。」 鐘毓低下頭最後看了一眼掌中的玉佩,便合攏了自己的手掌,然後將玉佩交給了程朗。 玉佩還沾染著鐘毓的t溫,溫暖了程朗的手掌。 程朗當然不會認為鐘毓稀罕的是這塊玉佩,他要什麼樣的玉佩沒有? 似是看透了程朗心中的疑問一般,鐘毓飲盡杯中的酒之後淡淡道:「我曾心悅行止,只是他并不知情,他一心都系在你身上。」 這下輪到程朗愣住了。他是真的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 他這段時間一直認為鐘毓當年救下云霽完全就是因為鐘毓這個人俠肝義膽。 過了好半天他才呆呆地說了一句:「阿寧他,還在姑蘇的時候,我們出門就總有小娘子往他身上扔花扔帕子,心悅他的人可多了。」 「我一開始也不是不惱,但是他跟我說……」 云霽曾對程朗說,他管不了別人怎麼看怎麼想,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 那年姑蘇格外的冷,書院已經停了課,兩人在生寮里看著外面漫天的鵝毛大雪,云霽當時就窩在他懷里,兩人耳鬢廝磨不知今夕何夕。 當時云霽握著程朗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時至今日云霽的聲音仍然言猶在耳。 程朗終究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這玉佩原有一對,是當年開蒙行拜師禮之後師父賜予我們二人的。」 說著程朗站起身去拿出了漆器盒子里的另外一塊玉佩,將兩塊玉佩并排拿在手里對鐘毓說:「你看,左邊這塊是我的,右邊這塊是阿寧的。」 「其實原本阿寧這塊玉才是我的,我幼時頑皮不小心把玉佩磕掉了一角,怕被師父責罵,他素來讓著我,便將我跟他的玉佩換了過來。」 程朗一邊說,一邊摩挲著掌中的玉佩。這麼多年過去,磕掉的那一角早就補好了,根本看不出來當初的痕跡。 沈默了一陣之後,他對鐘毓道:「這塊玉佩還是留給你吧,他的玉佩當年早就已經給我了。」 這晚程朗和鐘毓一直飲酒到三更,兩人喝完了整壇的酒,最後皆是酩酊大醉,往床上一倒便睡得人事不省。 程朗又夢到姑蘇,夢中的姑蘇仍飄著大雪。 他似乎又回到了與云霽二人在書院時的日子,生寮里只聽得見炭火燃燒和大雪紛飛的聲音,除了程朗和云霽之外沒有旁人。 云霽還是當初少年時的模樣,笑得眉眼彎彎的望著他。 他曾見過無數次云霽這樣的笑容,笑得仿佛眼中只看得見自己一個人。 那時程朗總愛親吻他的眼瞼和睫毛,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云霽的眼睛微微顫動。 這五年來他心中有無盡的思念和衷情要在回京之後一一都告訴云霽。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自己回京之後得到的竟是云霽的死訊。 程朗終於忍不住抱著他失聲痛哭。 「阿朗,阿朗……」 云霽的手撫上他的臉,為他擦乾了臉上的淚痕。 溫柔的吻落在程朗的眼角眉梢,這一吻彷佛藏著人世間所有的深情和眷戀。 程朗知道這不過是一場幻夢,但是云霽的t溫,身軀,指尖,氣息都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得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撕裂般的疼痛。 「我一生諸多悔恨,如今皆不可追。當初為世情禮法桎梏將你推開,實為我畢生之憾事。」 「但我乃魂歸h泉塵緣已盡之人,此生盡負阿朗深情厚意,往後阿朗不必再祭。愿阿朗往後順遂無憂,余生再覓良緣。」 程朗嘲諷一笑,卻是淚如雨下語帶哽咽,「你拋下我一人在這世間,你讓我如何順遂?如何無憂?」 「阿朗,後會無期,千萬珍重。」云霽將程朗擁在懷中,在他耳邊輕輕說道。 程朗仍在低低的呢喃,「不要走……」 夢中云霽溫暖的懷抱隔絕了外面冰天雪地的人間,程朗終於又沈沈地睡去。 這晚鐘毓也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他滿身疲憊,卻記不起自己到底夢到了什麼,但是他知道,他還是沒有夢到云霽。 程朗和鐘毓同床異夢地睡了一晚,一邊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一邊卻是「夜深忽夢少年事,唯夢閑人不夢君」。 這一夜雨疏風驟,一場宿醉之後兩人睡到了日上三竿,他們終於與少年時代的摯愛和自己道別,從此山長水遠前路茫茫,再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