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76;ǒяǒщ㈢.cǒм 第十章既見君子
昔星河今年十七歲,此時他正坐在去往長安城的馬車里。 車隊已經走了足足三個月,涉過白山黑水,走到夏逝秋生。這是昔星河有限的人生當中經歷的最為漫長的一次旅途。 他最初也曾興致高昂地策馬揚鞭,但一開始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後,大部分時間還是都老實地待在車里。經過數月的跋涉之後,那點興奮也煙消云散,終於只剩下難耐的枯燥和疲憊。 「世子,方才婢子去問過金大人了,咱們再走三日就能見到長安城啦。」 善熙撩起簾子從外面進來,此刻昔星河正歪在車里的小榻上面,靠著一個鵝h色錦緞面繡蘭草的軟枕,伸著手撥弄掛在邊上的一個鏤空葡萄花鳥紋球形小香爐,氤氳的煙氣裊裊上升。 車簾掀開的瞬間,有幾縷淺淡飄渺的水仙香氣逸出,轉眼消散在風中。 「嗯……」昔星河懶懶地應了一聲。 「世子可要下車去走走?」善熙一邊說著一邊往香爐里添了塊香餅子。 「不了,我乏得很。」一路顛簸下來,昔星河這幾日有些蔫了。 他又輕輕扯了下善熙的衣袖,低聲道:「別點香了,打開我透透氣。」 新羅使團的官員連帶仆從有浩浩蕩蕩上百人,現正在官道旁稍作休整。 「善熙啊,新羅離長安這麼遠,你說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呢。」 昔星河望著窗外,似是詢問又似是嘆息。 善熙聞言轉過頭看昔星河,只見他面色如常,眼中卻透著幾分愁緒。她在昔星河的身邊坐下,幫他理了理身後靠著的軟枕。 「世子,人家都說長安是世上最大的都城,占盡了人間的繁華風流,婢子倒是向往得很。」 「婢子就想著,其他的事情自己也做不了主,還不如索性放寬了心,定要看遍這首善之都的盛景才算是不虛此行。」 昔星河一邊聽著一邊搖頭,最後終於笑開來,輕輕點了點善熙的額頭道:「就數你最想得開,什麼都不愁,吃什麼都香。」 「世子又笑話婢子。」善熙說著也笑了。 「快到中秋,肯定是有人想我了,這幾日我老是打噴嚏。」 「明明是世子你穿得少著涼了。」善熙無奈地撇了撇嘴 昔星河微微一嘆,不再言語,瞇上眼睛打了個盹。 此去經年,山長水遠,故國親友從此只在夢中。 多年以後,昔星河遙在新羅西望長安,卻又感覺長安才自己是回不去的故土。 傍晚車隊行至驛館,卻見到驛館的燈籠都換成了白色,出來迎接的大周官員也身著喪服。 昔星河有些詫異,問道:「這是京中哪位貴人歿了?」 大周各個屬國皆通漢字,貴族皆以能講一口流利的雅音為榮。昔星河的漢話講得很好。 「世子有所不知,是我大周的皇帝陛下龍馭賓天了。」 昔星河一怔,使團還沒到長安皇帝就沒了,他們覲見誰去? 「傳令下去,使團眾人皆換上素服,以表哀思。」 翌日使團再出發時,已是另一番樣貌。 隨著長安城越來越近,一路的氣氛也愈發肅穆。 快到城郭時,昔星河終於出了馬車,改為騎馬走在隊伍前面。 他遙遙地望見大周的特使和官員已經等候在城外的長亭處。 命運的車輪,終於將昔星河帶到了長安城。 在長安城的年月當中,他會揮霍他的輕狂氣盛,他會遇到他的畢生摯愛,也曾經落花踏盡,也不惜貂裘換酒。 那些熾熱的火焰會溫暖他孤冷的內心。那些埋在灰燼下面的火種,終有一日會生根發芽,開出璀璨奪目的花朵,照亮他人生當中的漫漫長夜。 然而此刻的昔星河一無所知,他駕的一聲,向著詩人們競相傳頌的萬國笙歌醉太平(注)的盛世都城打馬行去。 新羅使團來訪,迎接的特使從顧旻換成了顧晏,但是程逸作為鎮國公府的世子,副使的位置倒是一直沒有動過。 長亭外,程逸就站在顧晏身後不遠的地方。這日天朗氣清,程逸一眼就看到年少的昔星河銀鞍白馬遠道而來。 這一眼,程逸突然就明白了當年程朗和云霽二人之間的關系,突然就領悟了他們的鐘情,突然就讀懂了山有木兮木有枝。 很多時候,心動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這般不可理喻,如此無可奈何。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後來,鐘蘊同這二人喝酒,拍著腦門兒罵了一句:「tamade,人間不直!」 程逸此時雖心猿意馬,但其實這是個事關兩國邦交的重大場合。 大周眾人以顧晏為首,新羅使團以昔星河為首,兩邊自是見禮交接不提。 安排使團眾人住進驛館之後,昔星河一身素服,隨顧晏和程逸進宮吊唁大行皇帝。 本該三人各乘車輦,但是程逸說作為東道主應該與新羅世子一道,也好向世子介紹介紹長安的風土人情。 顧晏本不是外向強勢的性格,程逸又在京中這一代的勳貴子弟當中頗有些名望,顧晏心里雖覺得不太合適但也沒有說什麼。 所以最後變成了程逸與昔星河共乘。 顧晏:說好的一起呢?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 昔星河:大周果然是熱情好客的禮儀之邦! 昔星河望著外面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他在新羅時也曾聽聞四年前長安城經歷過極為慘烈的兵禍,但此刻卻已經絲毫看不出當初的痕跡了。 「長安城以朱雀大街為界,以東是萬年縣,以西是長安縣,兩縣均為京兆府治下。」 「城內有廿二大街交錯,分一百一十坊,各坊間有眾多名觀古寺。」 程逸坐在昔星河旁邊,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向外面:「這里是玄都觀,玄都觀對面就是大興善寺了。」 昔星河聞言看去,只見兩邊都有信眾香客絡繹不絕,蕓蕓眾生,勞勞終日,求富貴榮華,求康健長生,不一而足。 「在下曾讀到前朝史書中有關於長安建城的記述,說是‘宇文愷置都,以朱雀街南北盡郭,有六條高坡,象乾卦,故於九二置宮殿,以當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以應君子之數;九五貴位,不欲常人居之,故置玄都觀及興善寺以鎮之。’今日得見,果然是不負盛名。」 程逸聽昔星河背了好長一段書,只覺得這人簡直太有意思了。平時他最不耐煩聽那些呆子掉書袋,但是此刻昔星河的聲線滑過耳邊,程逸特別愿意一直聽他講下去,想講多久都可以。 「星河世子真是學識淵博,對這些掌故b我這在長安城出生長大的人還要清楚,倒是在下獻丑了。」 程逸半是認真半是玩笑,他看向昔星河的雙眼,那雙眼里旁佛真的有萬千星光,正如他的名字一樣。 「不敢,程世子言重了」 昔星河的嘴邊也有一絲笑意,但是他們此刻是在去為大行皇帝吊唁的路上,不可太過張揚,兩人都笑得很克制。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很奇妙的,所謂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正是如此。 認識程逸的人都知道他并不算特別風趣,但昔星河覺得此人就是對他的胃口。 連前路的未知與惶恐,似乎都沒那麼可怕了。 「待到明年春日,玄都觀中的桃花千樹可是長安城的一道盛景。屆時在下做東請星河世子觀中一游,還請世子務必賞光。」 「程世子好意,星河卻之不恭。」 程逸三言兩語就約好了昔星河明年春日玄都觀看桃花,昔星河雖博聞強記,但對長安的民俗風土還是不甚了解,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答應了什麼。 朱雀大街作為主g道,居中貫穿長安城,程逸今天卻感到長安城太小了,朱雀大街太短了,他還沒跟昔星河說幾句話,車隊就已經行到了丹鳳門。 丹鳳門坐落在南北中軸線之上,是宮城正門。眾人經丹鳳門入宮城往含元殿。 有詩云「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含元殿建於龍首塬的高地,恢弘巍峨,視野開闊,可俯瞰整個長安城的千家萬戶。 昔星河與新羅使團眾人歷時三月有余,終於到了他們此行的終點。 然而,此時的含元殿一片素縞,并非往常舉行大朝會時的那般盛況。無論大家心中抱著什麼樣的想法,但是每個人都安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為大行皇帝舉哀,似乎他們真的在追思這位英年早逝的帝王。 昔星河到了長安之後乾的第一件正事,就是跪這個自己壓根兒一面都沒有見過的皇帝。 他神情凝重,姿態端正,朝大行皇帝的梓宮莊嚴行禮。 顧旻第一次召見外國使臣,心中還有些許忐忑。其實他們離顧旻太遠了,大殿中一張一張看不清眉眼的臉在他面前晃過。他正襟危坐,說著之前鐘太后和臣子們早先教給他的那些場面話。 一片莊嚴肅穆當中,顧旻似乎這才第一次看到了皇權的面貌,但是他不知道這一切跟自己到底有著什麼樣的聯系。他們跪拜的是虛無縹緲的君權神授,并不是他顧旻這個人。 世人跪諸天神佛,跪君親師長,跪的是權力和等級,跪的是敬畏和惶恐,跪的是所有人根本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切實存在的一個東西。 顧旻畏懼他的父皇,此刻他無知無覺躺在那里,活著的人卻仍要跪拜他,旁佛死亡也不能消解他握在手中的權柄。 鐘太后坐在顧旻身後靠右的位置,一眼就能望到顧旻的背影和側臉。 作為一個母親,她了解自己的孩子。 顧旻是個好孩子,他真誠而善良,但是這些特質都會成為他真正走向權力巔峰的絆腳石。 她不知道把顧旻扶上皇位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但是她現在沒得選,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兒,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殺死了天下最尊貴的帝王,她已經沒有退路。 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希望顧瑤光和顧旻能好好活下去。 她把顧瑤光送去鐘府後,鐘毓來見她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問,只說公主有心向佛。 她一看鐘毓的神情便知道他什麼都曉得了,鐘毓太聰明了。不僅聰明,身上也沒有父親那種道學家的古板,而且鐘毓跟慧一的關系很好。現在她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就是鐘毓。 隔著珠簾看著那尊極盡奢華的棺槨,鐘太后心中突然反應過來顧禎這個人是真的已經死了,死得透透的。 原本提心吊膽的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沒有人能逃得過死亡,那是所有人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