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公冶楚沒有回頭,聲音空遠,“玄師,這一世是否也是宿命天意?” “是。天意難測。” 一聲天意難測讓公冶楚握緊拳頭,他可以不懼生死不怕輪回,但他斗不過天。望著床上熟睡似的女子,無力感像從地底下滋生出的藤蔓緊緊將他纏住。 “好一個天意!殺戮深重是我,殘暴之君是我。為何他要同一個女子過不去?雷霆震怒沖著一個女子,可見天道是非不分欺軟怕硬,同躲在背后算計的小人有何分別!” “爹,娘一定會沒事的。”商行道。 “你娘最好是沒事。如果她…我必說到做到!我倒要看看天道敢不敢一道雷劈了我!”公冶楚的樣子實在是駭人,沉冷的眸中是一片赤焰瘋狂。 商行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袖,“爹,不要!” 葉靈閉上眼睛,面露不忍。“萬事自有因果,你若是真那么做,只怕她連輪回的路都被你斷了。將來地獄黃泉,你們怕是也不能再見。” 公冶楚身形一晃,“玄師,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嗎?” 葉玄一聲幽嘆,輕輕搖頭。 良久,公冶楚慢慢坐在床邊。他癡癡盯著翠色錦被下那張瑩白的小臉,好似下一刻她便會醒來。揉著惺忪迷離的水潤眸子,迷瞪瞪地問他什么時辰。 一天過去了,裴元惜沒有醒。 兩天過去,裴元惜還是沒有醒。 三天、四天、五天… 她仿佛真的睡著了。 都督府的氣氛凝結如冰,整個東都城似乎陷入某種寒意之中。宣平侯和康氏沈氏被允許看望過裴元惜一次,他們聽到所有的太醫都不知道她為何昏睡時,個個面色沉重悲痛。 宣平侯試探問:“是不是某種無色無味之毒?” 不怪他會這么想,實在是裴元惜病得蹊蹺。 有時候公冶楚想如果真是毒反倒好辦,既是毒便有法可解。他什么也沒有回答,命人將他們送出去。 此事瞞得極緊,他們回去后也不敢亂說一個字。 床上的女子氣色如常,只是瞧著瘦了一些。這些日子還能喂進去參湯米湯,如果再過些日子連湯水都喂不進… “惜兒,你在哪里?”他撫摸著那張沉睡的容顏,癡癡低語,“你不要走遠了,記得一定要回來。” 沒有人能回答他,只有他自己低低的哽咽聲。 太凌宮內,葉玄立在仁安宮的宮門外。 皎冷的月色在他周身灑下一片銀輝,他超俗飄逸恰似欲要乘風歸去的仙人。廣袖素袍被風吹得飛揚翻涌,他仰頭望月孤寂清冷。 “玄師,真的沒有辦法嗎?”問話的是商行。“我娘難道真的醒不過來?” 他慢慢回頭,看向神情憂郁的天子。 千古圣德之君,必將福澤百年。 這三年來國泰民安,君臣一心,凌朝上下伊然有了盛世之兆。他知道如若這個孩子繼續留在此間,不出十年必將迎來春秋盛世。 然而風云難測,宿命難逃。 “殿下,若想救娘娘,唯有逆天改命。” 商行聽懂他話里的意思,神情悲喜交加,“玄師,我愿意。” 夜寒秋露深,霜風霧氣濃。 偌大的太凌宮燈火通明,明黃龍袍的男子坐在仁安宮的正殿之中。他望著那魚缸中嬉戲的兩條錦鯉,流露出一絲懷念。 也不知那一世的仁安宮,魚缸里的魚兒是否還在? 桌上是寫好的禪位詔書,一應后事不需要過多交待,所有的朝事政事爹心中皆有數。他望向那一排書架,仿佛看到恬靜的女子坐在一旁的軟榻上看書。 這一世沒有他,爹還有娘陪著。無論他去了哪里,至少父母還能彼此做伴。能在爹娘膝下承歡幾年,他不枉此行。 宮人抬熱水進來,水的熱氣分毫吹不散他眼中的惆悵。他的發長了又剪,總是能摸到一手的軟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借用了別人的身體多年,也該讓早該入土之人有所歸依。 葉靈不知何時出現在殿內,手中還是那把拂塵。 “玄師,我們還能再見嗎?” “緣盡緣滅皆有定數,又豈是我等凡人能知道的。” 商行笑了一下,酒窩再現,“我連自己是要去黃泉還在要做孤魂野鬼都不知道,怕是不能和玄師再見的吧。” 他說得倒是淡然,離奇的經歷讓他有著不同常人的灑脫。不過十九歲的年紀,他的眉宇間猶帶著少年氣。 宮人已經備齊熱水,他將所有的宮人屏退,伸個懶腰活動一下手腳,“這么多年了,終于可以好好洗個澡。” “殿下,你可還有話要留給陛下和娘娘?” 他頓了一下,神情失落,“本來有許多話要說,但是我又覺得沒有必要說,能當他們的兒子是我此生最引以為傲的事。我希望他們以后能再有其他的孩子,別再為我傷心難過。” 到底萬般不舍,豈能無悲無淚。 淚水濕了他眼眶,“剛才我在想,如果有一種藥吃了以后能讓他們忘了我那該多好,那樣他們就不會難過不會傷心。可是我又怕他們忘了我…我還是希望他們能記得我,記得有我這么個兒子。” 葉靈靜靜聽著,道:“骨rou一場,是世間最大的緣份。隔了時空又如何,幾經輪回又如何。生生滅滅枯榮興衰,又豈是我等凡人能左右。” 商行已慢慢朝屏風后面走去,“如果有來世,我還想做他們的兒子。” 水溫正好,熱氣氤氳。水中還灑了花瓣,彌散著一股花香。他笑了一下,他有多久沒有洗過澡了。 葉玄師慢慢閉上眼睛,嘴里不知念著什么法咒。 一陣風吹來,席卷起無數的霜寒。公冶楚疾奔而來,一身黑色衣袍如烏沉沉的狂風暴雨。他沖向屏風后面,乍見那浴桶內的景象目眥盡裂。 熱氣之中,同花瓣一起浮沉的是那頭短發。 “重兒!” 他將水中的兒子抱起,抖著手探著鼻息。冷霜般的面色瞬間凝結成冰,不死心地再次探著兒子的脈搏。 一切歸于死寂,悲傷都顯得那么無力。 眼前仿佛是無盡的夜,他像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血腥的氣息、死不瞑目的親人,暗黑的寂夜之中,他被遺棄在人世間。 他以為從此以后他再也不知天何時會亮,再也感受不到溫暖關切。漫長的一生,他終將孑然而行。 “都是我的業障,為何全報在我的妻兒身上?玄師,你可否幫我問問天道,為何如此欺善怕惡?他若有怒,沖著我來便是!為何非要我在妻子兒子之中擇一而選?” 他淚水奔涌,抱著逐漸冰冷的兒子。 夜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 葉靈慢慢從懷中摸出一塊布條,輕輕遮在自己的雙眼上。這樣的他,又像是公冶楚曾經熟悉的那個世外高人。 “玄師,你的眼睛…?” 他竟然是這一次瞎的嗎?從前并沒有這一出,玄師是在重兒六歲時出現的。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葉靈幽然道:“前世今生誰能說得清,看似前世或許是上一世,看似今生也或許是再一世。抑或者沒有什么前世今生,不過是不同的你出現在不同的時空。你還是你,時空卻裂變為二。宇宙玄妙,終其我們一生也無法窺知一二。” 當年師父便是自以為窺得天機,這才引來異世之魂。師父本著蒼生為重的信念,或許從未想過逆天而為必有一劫。 這劫是命數。 “殿下臨行說過,如若還有來世他愿再托生到娘娘的肚子里。” 公冶楚心下微動,“玄師,我們和重兒還能再見嗎?” “陛下,我不知。” 天道自有安排。 第132章 終章 都督府內, 清明院同樣燈火通明。 外面守著柳衛,內有丫頭婆子隨時候命。春月幾天幾天沒怎么合眼,天天祈盼著自家主子能醒過來。 這幾日煎熬無比, 她多希望夫人平安無事。 自從夫人昏迷以來, 大都督一日比一日令人膽寒。要不是她知道大都督對主子一片真心, 只怕早已嚇個半死。 她低頭嘆息的瞬間,感覺一道人影裹挾著寒氣狂卷入內。煞冷的氣息讓她不由自主蕭瑟著身體, 慢慢退到外間。 公冶楚一步步朝床邊走近,裴元惜依舊未醒來。她如同睡美人一般毫無所知, 氣色如常呼吸綿長。 他默默握緊她的手, 放在掌心中戀戀不舍。酸澀悲傷在心里漫延著,即使知道她可能什么也聽不見, 他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重兒走了。 惜兒若是知道,能承受得住嗎? 他經歷過家破人亡, 或許還將面對妻離子散。人生在世悲苦無常, 縱然他早已心硬如鐵,這悲苦卻能將鐵腐蝕爛透。空蕩蕩的風灌進爛透的心間, 驅散僅存的溫暖。 如果注定他是孤家寡人, 為何讓他體會過妻兒和美的快樂?天道何其殘忍,如此報復當真比報在他自己身上來得更痛。 他想起葉玄師說過的話, 一切皆有因果。倘若多年前他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他愿收起所有的仇恨,做一個樂善好施的好人。只是如果他是那樣的人, 惜兒又怎么會來到這個世間。 這世間若是沒有她, 他將會如葉玄師所說成為一代暴君。所以哪個是因哪個是果。 “到底…還是我的孽。”他埋首在兩人交握的掌中悲鳴。 “阿楚…阿楚…” 這聲音極輕,輕到他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聽,他不敢置信抬頭, 自來冷漠的眸中泛著淚光。“惜兒…你…你醒了…” 裴元惜望著他,勉強擠出笑意,“你哭什么?你是不是以為我醒不過來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真的好丑。” “惜兒。”他喉間像是堵著什么東西,艱難無比酸澀難受。“重兒他…他走了。” 她像是有所感,淚水無聲無息地往外涌。那淚像是流不盡似的,很快濕了枕巾。悲慟無聲,越發讓人覺得壓抑。 “我昏睡的時候,我見到他了。那么一團小小的,玉雪可愛精靈古怪。長大一點后更是調皮得緊,也虧得柳則有耐心哄他。” “你回去過?”他問。 “是啊,我回去過。”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她確實回去過。“他長得和你真像,不過比你愛笑多了。” 重兒說過自己長得父親,她無數次幻想過他的樣子。他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愛,比她想象的還要長得好。 像公冶楚,又更勝公冶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