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母親,這也是父親的意思嗎?”她問。 “元惜,在你心中我始終比不上你父親嗎?”沈氏的面上又現悲苦,“兒女婚嫁一事,本應主母做主。母親事事為你,你為何不明白?” 事事為她嗎? 她苦笑,“母親,雖說婚姻大事父母作主,我以為如果你真想日后同哥哥好好相處,最好還是過問一下他的意思。” 便是不為任何人,母親也應該同哥哥處好關系。 沈氏悲苦生淚,“說到底,在你心里母親永遠是個外人。我身為嫡母,難道還沒有替庶子做主的權利嗎?你向著你父親也就罷了,你連庶出的兄長都護著,偏偏同我這個母親生分,你可知我的心里有多苦?” 這可是她的親生女兒,竟然如此和她離心,她活著是為了什么? 她聽到女兒說讓她好好休息,看到女兒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突然怨從心生淚如雨下。憶起往昔軒庭院里的母女和樂,再到如今的疏遠離心。 有那么一瞬間,她好希望所有的事情都不曾改變。哪怕錯了也好,她若是一直不知道該有多好。 “元君…”她無意識喚著。 裴元惜身形一頓,并未回頭。 第78章 你這招不行 母女二人,一人在屋內一人在門口。沈氏身體微僵,臉上的苦澀如同定住一般。她無措地看著女兒的背影,嘴唇嚅動著。 又自責又羞愧。 “元惜,我…” 她剛才是真的想元君了,但她想的不是后來的元君,更不是如蘭生的那個孩子。她想的是以前自己疼愛的元君,那個被自己養大的孩子。 那些美好的過往,她不敢回想。每想一次,又是愧疚又是難受。沒有人能理解她,她有時候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要怎么做。 裴元惜微微嘆息,“母親,你若是想元君,便派人接她回來吧。” 沈氏聞言猛烈搖頭,“元惜,你誤會母親了,母親沒有那樣想。母親只是想起過去,以前元君還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以前很好的孩子,后來為什么會成為那樣? “母親。”裴元惜慢慢轉身,望向她,“你不必在意我的,我無論怎樣都好。你也不用替我打算,你想如何便如何。” 這句話實在是戳人心窩子,沈氏感覺自己的心像被軟刀子割rou一般,一下一下明明沒有見血卻痛不欲生。 還說不是生分,這般隔心的話都說得出來。 她悲聲凄切,“我怎么有不在意你?你是我的女兒,是我十月懷胎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誰能知道那些人包藏禍心,讓我們母女生生分離十五年。母親一想到你十五年來受的苦,恨不得替你承受。” 自從那件事后,她沒有一日真正開心過。可是她現在連個恨的人都沒有,如蘭死了平珍死了,曾太妃也死了。 她要怎么做才能和自己的親生女兒親近,“我多想補償你,我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你。我都為了你,你為何不明白我的苦心?” “母親真是為了我嗎?”裴元惜的聲音極輕極淡。“母親可知我要的是什么?可能母親你自己都沒有察覺,其實你一直拿我和元君比較。” 沈氏想否認,但她張不開口。她確實在心里比較過兩個孩子,那種比較無處不在。元君讓她失望時,她慶幸自己的親生女兒沒有長歪。親生女兒同她生分時,她又會想起以前同元君的那些美好過往。 有時候她痛恨自己的搖擺不定,可是陳家主說她沒有錯,因為這些都是人之常情。人心rou長,在心上生了根的感情豈是說斷就能斷的。 “元惜,母親沒有辦法…我養了她十五年…” “所以母親,你想如何便如何,不用顧忌我。” “怎么可以?”沈氏哭出聲來,“我怎么能不顧忌你,你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就想為你多做一些事,盼著你以后一生無憂。難道你連這點機會都不肯給我嗎?你這是在生生剮我的心哪!” 裴元惜慢慢走過去,遞了帕子給她。 她一把拉住裴元惜的手,泣不成聲,“元惜…要是母親什么都不為你做,母親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母親,如果我求你呢?” “你…求我?”她驚愕地睜大眼,淚水還在眼眶里打轉,“你就這么不愿和我親近嗎?你寧愿求我也不肯我幫你,為什么?” 裴元惜低聲嘆息,“母親,有些事不是謀劃周全便能高枕無憂的,甚至有時候什么都不做比做什么更好。我不讓你幫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沈氏眼眶里的淚水滑落,“我身為一個母親,什么都不能為自己的女兒做,你說這是為我好?你分明就是不信我,你覺得我讓濟哥兒娶玉容是出于私心。說到底你根本沒有把我當成你的母親,你寧愿同外人親近也不肯和我說心里話。你這樣傷我的心,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她滿眼都不是人理解的委屈和痛苦,在她傷心的目光中,裴元惜知道自己無論說什么都沒有用。 人活著是為什么? 難道是為別人而活嗎? “母親,正如你希望我過得好一樣,我也希望母親以后能過得好。所以母親,你不用為別人而活,你只要為自己而活便是對我最大的幫襯。” 很可惜,她聽不進去這樣的話。 她捂著心口悲傷無力地靠在椅子上,“元惜,到底要母親怎么做,你才明白我的苦心?” 院子上攀爬的薔薇已經凋謝,那些烏褐的枝干錯綜復雜地纏在院墻上,像極宣平侯府理不清的過往。 瑟瑟寒風中,裴元惜的身影顯得單薄又孤獨。風卷起她額前發,不時撩擾著她。她裹在暖和的斗篷里,心下卻是冰涼一片。 母親說為了她,真是為她嗎? 李姨娘一死,橫在母親和元君中間的那根刺便會消失。人心最難懂,也最是奇怪。有時候再恨一個人,當那人去世后仿佛所有的恩怨都會被帶走。 隨著人死燈滅,似乎又念想舊日的好來。 母親方才悲痛之中喚的是元君的名字,那是因為相比自己這個女兒,她更懷念元君的好。那好會隨著時間慢慢放大,到最后在母親的心里只剩下元君的好。 半路母女,始終敵不過一手拉扯大的母女之情。 原本她不應該難過的,但不知為何依然難免惆悵。這惆悵絲絲繞繞,一時間竟然有些揮之不去。 直到一掀內室的簾子看到那隨性而坐的少年,聽到對方歡喜的聲音,這惆悵才像是如霧遇水一般,傾刻間消失不見。 “娘,你這副護膝是做給我的嗎?”商行寶貝地捧著還沒做到一半的護膝,一臉孺慕和開心。那護膝針腳如蜈蚣腿,極為難看。他卻視若珍寶,看上去又稀罕又不愿放手。 裴元惜難掩羞赧,實在是為自己的女紅汗顏。 “這個不是給你的。” 商行聞言,頓時有些不高興。他微微噘著嘴,不太甘愿地把護膝放回去,眼神很是失望和難過。 裴元惜又好笑又心疼,“這副是我練手的,你看這針腳多難看。等我做熟了,針腳也好看了,再給你做一副好的。” 少年雙眼一亮,重新笑得像個吃到糖的孩子。就知道娘最好,娘最疼她。好的東西都是給他的,不好的練手的是給爹的。 不過這話他可不會告訴爹。 “娘,最近天冷,我覺得有點凍腳。”他跺著腳,腳上那雙厚皮靴子看上去十分結實。 正德殿和慶和殿怎么會凍腳? 他可憐兮兮的,又露出那種討糖吃的表情。清澈的眼水蒙蒙的,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尋求關愛的期待。 這是她的孩子。 她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他過去的一切她都沒有參與過。他咿呀學語、蹣跚學步,他所有的第一次她都沒有見過。她沒有抱過他,沒有在他哭泣摔倒的時候安撫他。 他自小渴望的不止是她的陪伴,還有她的關愛。 她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沖擊一般,在空中飄著搖著無所歸依。她想飄得更高更遠,遠到可以沖破時空去看一看他的樣子。 “好,我再給你做兩雙棉襪子。” “娘真好。”少年滿足地彎起眉眼,瞟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扯扯被壓住的衣角。也不說話,就那么看著裴元惜。 裴元惜眼眶發澀,“等娘女紅再好一些,我給你做衣裳。” 正是這句話,讓少年水蒙蒙的眸迸出亮光來,極似那天上的星月。他帶了好些御廚新做的點心,現寶似的擺在她面前。 一邊擺點心一邊唱曲似的哼哼,“有娘的孩子是個寶,有了親娘真是好。” 從小到大娘對他來說就是冰室里那個永遠沉睡的人,冷冰冰的毫無溫度。他見過宮外的那些孩子,他們被自己母親抱在懷里的時候笑得多開心。 可惜他長大了,要不然娘肯定也會像別的母親一樣抱著他哄他開心。他真想有一天能變成小孩子,能懶在娘的身邊盡情撒嬌。 也不知道他還在這里待多久,還能不能看到爹娘重新在一起。 “娘,你吃。”他笑吟吟地舉著點心。 裴元惜聽到他那不成調的曲子,心頭已然是又澀又軟。她有時候想如果自己能穿越到那個時空,是不是就能陪伴他長大? 點心吃在嘴里是甜,到了腹中卻是酸楚一片。 母子二人心中各有傷感,面上卻是都不顯出來。當兒子的有意撒嬌賣癡,做母親的也漸漸有了架勢。 將近亥時,商行依依不舍地告辭。出了侯府,熟門熟路地去了都督府。少年行走如風,瞧著心情極是歡喜。 一進書房,眉開眼笑。 “爹,我剛在娘那里看到她給你的護膝,針腳特別的用心。娘說第一副護膝是做給你的,你看她對你有多好。” 桌案后的公冶楚手中的筆一停,“她有心了。” 這語氣這態度并不能讓商行滿意,少年眼珠子狡黠微閃,“我娘其實可心軟了,我說凍腳她立馬說給我做棉襪子。她還說等她女紅再好一些,便給我做衣裳穿。” 公冶楚這才抬起頭,冷聲道:“這么晚還不回宮,明日又想偷懶不上早朝嗎?” 少年滿臉歡喜頓時散去,嘟著嘴,“上,上,我這就去睡。” 這才是真正的親爹。 以前爹還沒來時,那個爹可不太管他。他想睡到幾時起就睡到幾時起,想不上早朝就不上早朝。苦暑時他想離宮就離宮,愿意在避暑山莊里待多久都成。 現在不行了,爹可不會容忍他偷懶。 他磨磨蹭蹭一直沒出去,公冶楚不得不停下來。那雙冷漠的眼中略顯無奈,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般看著他。 “還有什么事?” “爹,我看那些宮外的夫妻,做丈夫的衣食住行皆是自己的妻子打理。不拘是鞋襪還是衣衫,即便不是親手做的,那也是精心準備的。你看看你這書房,和正德殿一樣冷清。要是你和娘成親了,也不會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 公冶楚不理他,手上的筆重新動起來。 他低低地嘆著氣,“爹,你獨自撫養我長大,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難道你不想和娘重新在一起,我們一家三口…我知道因為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心有顧忌。可是我做了太久沒有娘的孩子,我真希望做幾天有爹有娘的孩子。那樣即便是有一天我離開了,我也能擁有和爹娘一起生活的回憶。” 少年眸中泛起霧氣,看上去好不可憐。霧氣越積越多,他簌簌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抹眼淚。 “有話說話,別裝可憐。”公冶楚似乎看透他的伎倆。 他立馬笑得極其討好,也不管臉上還帶著淚痕,一只腳在地上刨啊刨,“爹,你這招行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