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沈氏有些賠小心,“你別生氣,我同她也沒說什么,倒是她念著多年前的舊識說了一些中肯之言。若是此前我身邊也有這么一個人,或許我便不會眼盲心瞎錯信他人。” 話中之意,盡是對陳映雪的折服。 裴元惜并不愿意將人想得太壞,只是陳映雪到底是陳遙知的姑娘。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便是陳映雪再好也不宜來往過密。 “母親,防人之心不可無。” 沈氏聞言,臉上的神采黯然幾分。 她知道因為如蘭和平珍以及曾太妃的事,所有人都覺得她識人不清,她亦是痛恨自己白生一雙眼。 陳家主說那些錯都不在她,世人所有人都不會想到身邊人盡是牛鬼蛇神。那些人處心積慮一起害她,又豈是她能防得住的。 “我…我知道,我知道因為我錯信他人害得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可是元惜你有沒有想過,她們串通一起害我,我怎么能識破?”她的聲音帶出悲苦,自從發現親生女兒被換以來,她一直活在自責和痛苦之中。 每每思及那些事情,痛苦難當。她知道外面那些人是如何說她的,說她指不定是前世造了太多孽才會有今生的磨難。 她不想爭辯,因為她確實有錯。是她害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害得她的女兒當了十五年的庶女。她有想過往后余生盡當自己是個瞎子,過一日算一日什么都不要去想。 可是她是個人,是人便會有喜怒哀樂。 悲苦之時,她渴望有人能安慰關心自己。悔恨之時,她希望有人能開解自己。然而沒有人這么做,女兒的疏遠讓她難受。丈夫雖然沒有一句苛責,卻多日來不曾歇在她的院子。他倒也沒有去別人的院子,獨自一人住在前院更讓她難堪。 她到底做錯了什么? 有時候她問自己,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 陳家主說此前種種她都沒有錯,因為人心隔肚皮她不可能看得清每個人在想什么。她唯一的錯便是在得知女兒被換時的猶豫和搖擺。 裴元惜看著她,“母親,沒有人怪你,我不止一次說過我不怪你。” “你有!”沈氏落下淚來,“你嘴里說不怪我,你心里真不怪我嗎?你如果真不怪我,你又怎么會同我如此生分?” “這不是生分。” “你不肯搬回軒庭院住,你有話也不會同我說,這不是生分是什么?”沈氏悲苦的心中漸漸泛起幽怨。“我是你母親,可你有事寧愿和你父親說,也不愿意在我面前透露一個字。在你心里我這個母親不過是個蠢貨,你看不起我!” 瞬間冷凝的氣氛中,只有她低低的啜泣聲。 她吼出那番話后,心里竟是痛快許多。她是有錯,可是那錯是她一手造成的嗎?她不能怨恨自己的父母,只能把那苦咽進肚子里。 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替她說過半句話,除了陳家主。 陳家主說人之所以為人,便不可能不犯錯。有些錯是人為,有些錯是己為。人為也好己為也好,錯了就是錯了。但不能因為犯過錯,便永遠抬不起頭來。有些錯能彌補,有些錯無力回天。 而她的錯,猶如亡羊補牢為時雖晚,卻不至于無藥可救。 “我想盡一個母親的心意,你不肯給我機會…你看不上我,在你眼里我連三歲稚兒都不如…”身為一個母親,還有比自己的女兒如此看不上自己更令人難受的嗎? “母親,你言重了。我沒有看不上你,我只是怕別人另有居心。”裴元惜的聲音很輕,輕到略顯無奈。 沈氏不知為何越發幽怨,她不要別人的同情,也不想再聽到這樣的話。她寧愿所有人都像陳家主那樣,說的話不偏不頗盡是中肯之言,也好過這些一聽就敷衍的安慰之辭。 多日的郁結積壓在心頭,她一直強忍著。突然有人能理解她,她不知為何竟有不吐不快之感,仿佛心中已無法承受那些郁結,更無力再獨自背負痛苦。 “你不就是怕陳家主接近我另有目的。元惜你是很聰明,母親沒有你的慧眼。但是母親不是傻子,好賴話還是聽得出來的。人家陳家主與我不過是巧遇,是我主動與人攀談,向她傾訴苦楚。她沒有說任何人的不是,她說的話句句中肯。” 她可能不知道,傻子二字多么傷人。她說自己不是傻子,焉不知等同于指桑罵槐。如果裴元惜真是那等介意之人,僅憑這兩個字便能同她斷絕關系。 沒有期望,便不會有失望。好在裴元惜并未對她要求過什么,傻子二字只有耳中一過便煙消云散了。 她還在悲憤之中,“別人害我,豈是我的錯?我錯就錯在心軟,錯就錯在沒有在發現你和元君被換時狠下心來把她送走。你當我不想嗎?我是一個母親,我養了她十五年。十五年來幾千個日夜,那感情豈是說斷就能斷的?我又不是畜牲!” 低低的嗚咽聲,委屈又痛苦。 一聲聲啜泣漸大,她仿佛在哭盡這段日子所有的自責悲痛和后悔。侯府的當家主母,原本應是多么的風光和尊貴,又有誰能知道她這些年的隱忍和落寞。 沒有嫡子的當家夫人,唯一的親生女兒還被人給換了。她不敢在人前露出一絲怨恨,因為所有的原罪都來自她的娘家。 一塊潔白的帕子遞到她的面前,她淚眼朦朧地看向自己的親生女兒。 裴元惜從來沒有怪過她,無論她信不信。“母親,我沒有怪過你。你無需在我面前自責,我也能理解你對元君的感情,十五年的母女情分豈是說斷就能斷的。” 正是因為什么都知道,亦知人性與人之常情。所以裴元惜沒有辦法同她親近,也沒有辦法假裝十五年的過往統統未曾發生過。 沈氏擦干眼淚,哭過之后她心里好受許多。“我也不是強求你非要同我親近…我就是覺得有些難受。” 裴元惜神色不悲不喜,有些事過去便是過去了。曾經她多想和母親親近,只是世事總是陰差陽錯與愿相違。 又是一陣冗長的沉默過后,沈氏情緒平復許多,“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怕我再被人蒙騙。我自己知道分寸,不會同陳家主走得太近。” 離開水榭時,她一臉悲傷無力。 香芒扶著她,她失望低落,“她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愿同我親近。她說她不怪我,我卻知道她心中其實有怨。” “夫人,二姑娘是個好的,她必是擔心你。” 她自嘲一笑,“我活了這么大歲數,還要自己的女兒擔心,實在是不配為人母。在她眼里,我連個三歲孩子都不如。三歲小兒尚且可以同他人交好玩耍,我竟連與人說幾句話都是錯的。” 言語間無不傷心,甚至有些埋怨。 那可是她的親生女兒,既然理解她不怪她,為何不能多親近她。在這侯府內宅之中,有誰能知道她的不易。 過去十五年,她靠什么支撐著自己的體面和尊嚴? 是元君。 突然之間元君成了別人的孩子,誰知道她內心的痛苦。她打了牙齒和血吞,明明是被他人所害卻不知該恨誰。 香芒不敢接話,扶著她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走。 二姑娘苦,夫人苦,侯爺也苦。 二姑娘做了十五年的庶女,夫人被身邊人所害所蒙蔽將庶女當成親女養大。偌大的侯府內院,侯爺竟是連個歇息的地方都沒有。 外人瞧著花團錦簇的侯府,內里不知多少辛酸。闔府之中,唯獨趙姨娘一如既往。多年不爭不搶,到頭來兒女雙全應有盡有。 萬般都是命,還真是半點不由人。 主仆二人回到軒庭院,意外發現宣平侯在等沈氏。沈氏收斂所有的心神,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夫妻二人已有多日未曾一起說過話,接二連三的事情讓宣平侯對后宅意興闌珊。他現如今都是住在前院,除去長暉院那邊已鮮少到妻妾的屋子。 他是為裴濟的親事而來。 洪將軍真爽人,直接了當對他提起有意結親一事。對方為人自是毋庸置疑,洪家姑娘同元惜一向交好,兩家也算得上門當戶對,其實是一門還不錯的姻緣。 不過兒女親事皆是內宅之事,嫡妻的體面他不能不給。這些事情當由當家主母們周旋來往商定,是以他是來同沈氏商議的。 沈氏低頭不語,心里想的卻是陳映雪說過的話。 那些話真是字字說到她的心坎里,在對方悲憫的眼神中,她不知不覺想傾訴。在別人面前羞于啟齒之事,在對方面前卻是能不知不覺說出口。 陳映雪將心比心,道是多年認回的女兒同隔一層的侄女并無區別,輕不得重不得。縱然孩子們心有隔閡,身為長輩還得盡全力為她們。 為她們謀一生平安,為她們謀一世無憂。 所以元惜再是同她不親近,她還是想替女兒謀劃一二。洪家的門戶自然不差,洪姑娘與元惜也交好。然而正是元惜擔心她一樣,她也擔心別人討好女兒是別有用心。 她膝下無子,濟哥兒眼下疼愛元惜不假,以后呢?那等愛玩愛鬧的兒媳,僅是不通文墨愛舞刀弄槍這點她便不喜。再者她又不是親婆母,日后如何能壓得住? 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答應。只說兒女結親需謹慎,她想多了解一下洪家姑娘的品性才好決定。 宣平侯認為有理,將此事托付給她。 兩姓結親,夫人們先來往。 洪夫人接到侯府帖子時一臉揶揄,好笑地看著原本大大咧咧的女兒變成嬌羞的樣子。打趣女兒幾句后立馬著人準備過府的禮物,轉過頭來又耳提面命交待女兒要如何說話行事。 洪寶珠紅著臉聽得認真,一想到自己將要和那個穩重俊朗的男子結親,一顆心亂得如同兔子一般。 等到去侯府的那一天,她自是被洪夫人好生打扮一番。穿著時下最興的裙子,連邁哪只腳都忘了。 看著她同手同腳的樣子,洪夫人忍俊不禁。 想到以前女兒被人說三道四時的難受,還有女兒同裴家二姑娘剛交好時聽到的那些個難聽的話。感慨著風水輪流轉,如今裴家二姑娘圣寵正濃,還傳出要嫁入都督府的消息。這幾天找她探話的人不知多少,那些人討好的樣子想想都好笑。 母女二人滿心期待到了侯府,然后被下人帶路引去軒庭院。 軒庭院的門敞開著,遠遠聽到少女的歡笑聲。 洪寶珠心下疑惑,因著性情使然并未多想。洪夫人卻是心下一沉,隱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等進到軒庭院正廳后看到顧氏和其女沈玉容時,她的心便冷了一大半。 兩家人此前沒有往來,主要是因為此前宣平侯和洪將軍二人勢同水火,還有便是沈氏不太喜歡洪夫人的出身。 洪夫人是小戶女,是沈氏這等出身好的世家嫡女看不上的那種,是以這些年洪夫人和沈氏都沒什么交集。 此一時彼一時,眼下因為宣平侯和洪將軍走得近,面子功夫還是要做的。 顧氏很是熱情,沈玉容也是禮數周全。 沈氏不是熱情的人,常年病態瞧著臉色并不是很好。洪夫人面上不顯,其實滿心的期待歡喜已然不見,剩下的僅是客套。 洪寶珠完全不察,羞答答地見禮,哪里還有往日風風火火的爽利勁。 “聽我家寶珠總是提起你家的二姑娘,三句話中兩句不離她的元惜meimei。我一直想同裴夫人結識,今兒個可算是如了愿。” 只說是因女兒之故來往,倒是顧全了體面。 沈氏對沈玉容道:“容姐兒,你帶洪姑娘去尋你二表姐玩。” 一句簡簡單單的話,聽在洪夫人耳中已然是另一層意思。仿佛沈玉容是主,而她們是客。看來結親只是他們一家之愿,侯府并無此意。 當下擺正心態,只當兩府相交對待。 洪寶珠壓根沒有注意到長輩們你來我往的機鋒,一臉歡喜地跟著沈玉容去找裴元惜。洪夫人看著自己毫無心機的女兒,忍不住心下嘆息。 第77章 離心 也不怪洪寶珠沒有多想,實在是沈玉容年紀小。沈玉容與裴元華同年,在她看來還未到說親的年紀。 至于顧氏會在侯府,她更是不會多想。昌其侯府和宣平侯府是姻親,她還當顧氏是沈氏請來一起相看自己的。 她鮮少同這些姑娘們打交道,有心想給沈玉容留個好印象卻不知從何使勁。一路上絞盡腦汁,見對方好像不太愿意與自己走在一起時略有些訕然。 遠遠看到裴濟的身影,照舊是著一身白顯得俊朗斯文。她心下一喜,面上的紅暈微微泛起。比她反應更快的是沈玉容,已經是表哥長表哥地親熱攀談起來。 裴濟溫和的眼神不時看向洪寶珠,只見往常一團烈火似的明麗少女今日倒是多了女兒家才有的羞澀,不由得耳根一紅。 他和洪寶珠一樣,也沒把沈玉容的出現往那方面想。在他眼里,沈家二表妹和四meimei一向交好,她們都是他的meimei。 沈玉容精心妝扮過,為顯年紀長一些妝容和衣著與以往不同。和裴濟站在一起,差異竟然并不是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