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你們當慶和殿是什么地方?早朝是讓你們說朕私事的嗎?看看你們的樣子,方才七嘴八舌好比后宅婦人。若為臣者只需摻和君王的后宮之事,那朕要你們有何用!你們一個個拿著朝廷的俸銀,干的卻是后宅婦人都能干的事情,倒不如以后你們全部閑賦在家,讓你們的夫人來替你們上朝好了!” 他向來不管朝事,這般劈頭蓋臉的訓斥臣子們還是頭一回。眾人被他罵懵了,有好幾個老臣又臊又氣胡子都在抖。 公冶楚自始自終沒說話,他們的心里開始打鼓,不知道大都督到底是何意?殿中鴉雀無聲之時,公冶楚終于開口了。 “孝順父母無可厚非,陛下一片孝心堪為天下表率。既然是陛下的家務事,自是不應在朝堂之上議論。” 眾人驚了,大都督這是在向陛下妥協?難道是以退為進讓陛下得意忘形更加張狂不顧,待日后陛下徹底失勢時他順理成章稱帝? 是這樣嗎? 商行彈了一下落在龍袍上的一片瓜子殼,滿不在乎地站起來,“你們聽聽公冶大人的話,不該管的不要管。再讓朕聽到有人非議朕的干娘,朕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軟之人。金華門被尸體堵門的事好像剛剛發生在昨天,眾卿更別忘了東都城外的那些白骨堆!” 眾人心驚,陛下… 這是在找死啊! 皇帝找死,他們可不上趕做墊背的。于是散朝的時候眾人離宣平侯更遠,生怕被公冶楚看到自己和宣平侯走得近。 以前同宣平侯最交好的中書令張大人已然同他劃清界線,從最開始的錯開一段距離,那現在的遠遠避之不及。 他初時有些難過和不解,到如今已經釋然。世事難料,若他們侯府真有一劫,不連累旁人也少些罪孽。 張大人落在最后面,待看到朝臣們差不多全出光華門,他轉身折回去。他深吸幾個氣,壯著膽子到公冶楚面前說話。 “大人,臣有事稟報。” 公冶楚背著手,并未看他,“講!” “是。”他穩穩心神,“下官覺得陛下此舉是沖著您來的。” 公冶楚轉身看他,“何解?” “大人,您想想看陛下若真誠心實意想認一婦人為義母,他為何選中尚未出閣的裴二姑娘?裴二姑娘早前有癡傻之名,卻突然好了。而且還傳出什么字寫得好又有才的名聲,接著開琴行開鋪子弄出來的動靜委實太大。陛下幾次三番替她撐腰,以至于她在東都城突然名聲大噪。一個女子不思嫻靜淑德,拼命拋頭露面為名為利是是何意?” 說到這里,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公冶楚的臉色。 公冶楚冷漠的表情未見一絲變化,氣場實在是令人壓迫至極。他后背微濕,掌心已然是汗津津。 “陛下抬舉她,又認她為干娘,還讓她住進太凌宮。大人以為陛下真是為那天倫之樂嗎?您想想開國之初的衍國公,您想想東山王府與衍國公府之所以不睦的原由。下官以為陛下的用意是…美人計!” 當年商氏先祖皇帝開國封賞,有功的加官進爵不在話下。第一代衍國公和第一代東山王是朝中兩大砥柱。 先祖皇帝欲穩往心腹重臣,除去高官厚祿之外,還欲結成兒女親家。無奈他膝下無適齡的公主,于是便讓自己的皇后認宮中一貌美有才的宮女為干女兒,想將之嫁給東山王。 初代東山王家鄉已有未婚妻,自是拒絕賜婚。 先祖皇帝倒是未生氣,轉頭問起初代衍國公。初代衍國公發妻體弱多病沒有生養,待沒過多久發妻亡故之后迎娶那位公主。 那位公主麻雀變鳳凰,一朝飛上枝頭成為金枝玉葉還嫁給堂堂國公。按理說她應該感恩不盡,卻不想她心中始終橫著一根刺,那便是初代東山王的拒婚。 女人居于內宅,兒女年幼時大多養在身邊。耳濡目染之下,公主嫡出的兒女們都很厭惡東山王府,久而久之兩家無形之中生出間隙。 但衍國公府的忠心無庸置疑,若不然也不會被公冶楚抄了滿門。君王想籠絡重臣,最穩固的法子自然是聯姻。 按常理推之,有先祖皇帝成功在前,景武帝行效仿之事便不難理解。只不過皇帝年紀太小,認干女兒實在是說不過去,索性直接認干娘。此法若細細思之,方覺得實在是妙不可言。 將義母嫁于重臣,是無形之中在示弱。君臣有了父子情分,指不定當義父的一時心軟從此以后專心輔佐,而不思奪位之事。 張大人話說這個份上,自以為公冶楚定會明白自己的忠心。指不定因今日他進言有功,日后前程無量。 果然公冶楚問他,“我記得張大人的父親致仕后曾在青龍書院教書?” “大人好記性,下官的父親同青龍書院上一任的院長是同窗。應同窗之請,盡同窗之誼便三不五時去書院里幫忙。” 公冶楚又問,“我記得你們是河豐縣人?” “是,想不到大人連這個都記得。”張大人壓抑著心頭的歡喜,大都督連這些都知道又問得這么細,肯定是要重用自己。 河豐縣同云倉相鄰,張大人的父親和青龍書院上一任的院長都曾在云倉陳氏求過學。云倉陳氏桃李滿天下,直系學子和他們的學生不知有多少。 公冶楚道:“朝中有能者居之,張大人的位置該挪一挪了。” 張大人一聽,以為公冶楚是要提拔重用自己,當下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之情,一再是表忠心說要如何盡忠死而后已之類的話。 告退后,他大步出了金華門。只覺得揚眉吐氣,眼前仿佛能看到自己被同僚們羨慕的目光包圍。 卻不知在他走后,公冶楚那冰冷眼神中閃現而過的殺意。 出了慶和殿往右,便是正德殿。 正德殿中沒見到人,公冶楚背著手轉向仁安宮。那些朝臣們滿口宮規禮數,有誰敢在他面前提一個字。他出入宮闈如無人之境,宮女太監們哪個敢露出一絲驚訝。 那些臣子們對帝王的忠心,不過如此。 仁安宮的宮門大開,一進去便能看到正殿臨窗前那一對母子。他們坐得極近,一個手里拿著魚食,一個托腮看魚。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僅從他們的面色和臉上的笑容來看,必是說到什么開心之處。 托腮看魚的是少年,少年帝王隨意地翹著腿,一副坐沒坐相的樣子。少女不時往魚缸里撒著魚食,桃紅色的滾邊交襟內裙,外罩著一件雪狐毛邊短襖。發如墨云,膚若凝脂,端地是個雪膚花貌的美人。 公冶楚一步步走近,漸漸看清她扇羽般的長睫。 他憶起夢中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子,仿佛與眼前的人兒重疊在一起。以他之性情,如何能似夢中那般聽話于女子。 若為美人計所惑…倒能解釋一二。 所以夢中那個愛她入骨的“他”,是為美色所迷嗎? 第70章 母子 商行最先看到他,歡喜不已。 “爹,爹,你坐這里。” 母子二人說話時,自是將所有人清退在外,包括春月。 裴元惜下意識坐直身體,手里喂魚的動作跟著停下來。她那雙清澈如水的眸望著走進來的男人,盡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 一見鐘情什么的,可能嗎? 青花魚缸中有兩尾錦鋰,一尾紅一尾白。魚缸水草碧綠如玉,兩條魚兒在水中歡快地嬉戲著,追逐著水中的魚食。 好似幾人都在看魚,裴元惜手里的動作重新開始。魚食入水引得魚兒張嘴搶食,水波四起水草隨波沉浮。 少女蔥白的玉手近在眼前,公冶楚又像是看到夢中的那個女子。突然覺得她喂食的動作極是眼熟,記起自己被她投喂臭豆腐時的情景。仿佛在她的眼中,他與水中爭食的魚兒是一般無二的。 商行眼珠子左右轉動,看一眼故作自在喂魚的親娘,又看一眼冷人冷面像尊雕像的親爹,再一看坐在中間的自己若有所思。 “爹,散朝之后可有人找你告我的狀?” 他開了話頭,公冶楚回答說有。 一聽是張大人,他冷哼一聲,“以前我瞧著他和宣平侯走得近,還當他們是至交好友。不想侯府還沒怎么樣,他倒是急著把自己摘出來。摘出來也就罷了,竟然還想落井下石踩一腳,我看他的官算是做到頭了。” “不急。”公冶楚說著,似乎看了裴元惜一眼。 裴元惜盯著魚缸中的魚看,像是沒在聽他們說話。 想到此女以前慣會裝癡賣傻,公冶楚眼神略深。兩人初識時的情景現在眼前,竟是連她那日的穿著都記得。 那時的她厚重的劉海覆在額前,嬌憨的神態舉止。膽子倒是一直不小,不僅敢沖著他大呼小叫,還敢盯著他看。 他記得她呆望自己的模樣,所以一見鐘情,有可能嗎? “爹,爹,你剛才…在笑嗎?”商行驚呼。 公冶楚睨過來,給他一個冰冷的眼神。 他小聲嘀咕著:“我肯定是看錯了。” 爹怎么可能會笑呢? 他從小到大都沒有看到爹笑,所以他一定是眼花了,才會錯以為爹在笑。話又說回來,爹真的不會笑嗎? 裴元惜睫毛微動,公冶楚會笑?不可能吧。如果他真的會笑,不知道他笑起來是什么樣子?好像很難想象的樣子,甚至根本就想象不出來。 母子二人相視一眼,一個仿佛在問真笑了嗎?一個仿佛在答看是看到了,不知道是不是眼花看錯了。 他們眉來眼去,沒看到公冶楚蹙緊的眉和幽厲的眼神。 等商行終于覺察到不對時,立馬換上一張討好至極的笑臉,“爹,我御膳房準備了一樣特別的吃食,你和我們一起用膳吧。” 裴元惜很想搖頭,她不要和冷面冰山男一起吃飯。不過這次商行完全無視她眼中的抗拒,一心想把親爹留下來。 公冶楚沒說留也沒說不留,卻是問起商行的功課來。父子二人從朝堂之事說到各地洲縣的治理,氣氛不知不覺有些嚴肅。 等到外面宮人請示幾時傳膳時,不一起吃也要一起吃了。 裴元惜知道他們父子二人都是故意的,再看討好自己的兒子,一時之間好笑又好氣,還有說不出來的心酸。 她不想和公冶楚走近,公冶楚也未必愿意和她在一起。可是身為他們的兒子,重兒比誰都希望他們能在一起。她的心軟得厲害,竟然有些想流淚。 御膳傳上來,一揭開便是鋪天蓋地的酸臭味。 竟然是螺螄粉。 商行有心顯擺,“我早早讓他們準備的,就知道你們肯定喜歡。” 裴元惜自是很喜歡,但是公冶楚未必。他冷漠的臉上有種淡淡的抗拒,好看眉鋒擰成一把劍般。 她挑挑眉,莫名覺得心情好轉。 “你精心準備的東西,我當然喜歡,想必公冶大人也很喜歡。” 公冶楚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商行歡喜道:“爹當然喜歡,我從小到大跟爹一個桌上吃飯。不拘是榴蓮也好,臭豆腐也好,還是這螺螄粉,可都是受爹的影響我才喜歡吃的。” 她詫異,一想也是。 若不是從小就接觸這些東西,重兒小小年紀怎么可能知道這些,又怎么愛上吃這些。所以后來的那個公冶楚,竟然會以她的喜好會喜好嗎? 重兒說他愛她至深,她還是難以想象得到。仿佛以后的他們,和現在的他們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她不由得懷疑,他們真的是他們嗎?會不會是另一個存在的時空,那個時空里存在的他們并不是完完全全的他們。 這樣的懷疑一起,再一看酒窩深深的少年不自覺泛起沉重的愧疚感。她到底在想什么,什么都可以抹殺,唯獨這個孩子的存在不能抹殺。 螺螄粉的氣味十分霸道,整個殿中充滿著酸酸臭臭的味道。她看到那個面不改色吃飯的男人,不知為何有些難過。 用膳完畢后,商行閃得極快。 “爹,我好像還有功課沒有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