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面包樹(正文完)
【Chapitre96 - Le Baobab】 賀家在光宙緩和的攻勢下得已喘息。 賀東云發現他的認知出現了偏差,要是沉培這樣做,他并不意外,但沉銓只收復失地,不趁熱打鐵,著實讓他吃驚。非洲的公司代表處撤離了幾個,新立重機被當地媒體扒出數件丑聞,受到政府調查,被迫停止營業。與此同時,國內市場走向兩個集團沖突前的狀態,雙方都在避免兩敗俱傷的結果。 梅雨結束后,江南迎來了酷暑季節的伏旱。 叁個月內,光宙集團的代理董事長在父親去世后整頓內政,完成了振奮人心的一個收購,成功在賀家領先的建材行業占有一席之地。就在業內人士以為沉銓這個名字要和重出江湖的賀東云一起出現在今年的風云人物榜上,他突然消失在了公眾視線里,代替光宙出席重要場合的換成了另一位資歷很深的趙董事,行事頗得沉培真傳。 沉培給自己和集團留了后路。倘若最終沉銓仍不愿接手,沉培自然不會放任光宙群龍無首,這位正值壯年的趙董,就是他不希望用上的替補。沉銓沒讓趙董歇著,自從回國,所有事都讓他和陳秘參與,向身邊的知情人傳達一個信息——他遲早要離開,誰也留不住他。 許多人不知道沉銓在想什么。過了不久,在國際Bamp;G援助貧困地區工程項目頒獎會上,有人在獲獎名單里發現了他的名字。這個獎項由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教科文組織、各大區域性銀行出資,界內知名度很高,今年在中國蘇州舉辦。 沉銓,S國創業者,星舟電子設備制造股份有限公司執行總裁。2017年,該公司建立之初,“草原之花(Fleur de Prairie)”項目立項,致力于為S國小學提供電子教學設備,至今已覆蓋該國5個大區的35所學校。 在非洲落腳的中資民營企業很多,但像星舟這樣當地員工占99%的創業型公司,在短短叁年多的時間內能發展成這個規模,并受到國際認可,誰都要嘆一聲不容易。 世界上真的有人肯為素不相識的弱勢群體,放棄優渥的生活環境和翻云覆雨的權力。 世界上真的有人肯為一幅只值十元人民幣的玻璃畫,選擇把余生投入最貧窮落后的大洲。 陸冉坐在第一排,看著她的沉先生挑大軸領獎。 淡金的燈光投射在長長的紅毯上,他踏著一地星辰走上臺,眉目冷峻鋒利,還未開口,輕輕一抬眼,便是縱橫全場、睥睨天下的氣勢。 明燈所照之處,皆是他的王座。 視線所到之處,皆是他的國土。 領座的嘉賓都在祝賀她,有這樣一位Mr. Right。肚子一震,孩子踢了她一腳,好像也在激動爸爸獲了獎。 簡短有力的致辭后,沉銓帶著陸冉提前離場,用豪車裝著沉甸甸的禮物上岳丈家。 陸冉領證后,她媽來北京看過她一次,陪她過二十五歲生日,順便考察沉家,發現女婿把女兒照顧得無微不至,小叔子和繼婆婆態度也不錯,在北京待了兩天就回家了。沉銓第二次上門,陸家布置得很隆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來了,她媽才把家里新裝修一遍,又祭出拿手好菜,擺了一大桌。 沉銓把細心和談生意時的情商發揮得淋漓盡致,送她爺爺沉家收藏的古籍,送她奶奶法國絲巾,外公外婆是一對玉如意,她媽是一套昂貴的德國廚具,她爸則拿到一臺據說質量頂尖的攝像機,扛回臥室,愛不釋手地欣賞。最后還有一箱非洲的洛神花茶、象腿樹茶、猴面包粉和玻璃木板畫,是鐘堯寄來的,他想得周全,讓陸家認了女婿后能分點禮物給親朋好友,廣而告之。 陸冉有種讓孩子認干爺爺的沖動。沉銓這些年在外頭闖蕩,虧得有鐘堯兜著他。 她剛開始認識沉銓,奇怪他身邊怎么都是和他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彭丁滿話多得近乎聒噪,鐘堯能和保潔大媽講兩個小時規矩,謝北辰是茫茫人海中一朵交際花,連司機和保鏢都是活潑型,沉銓的沉默寡言、冷淡驕傲在他們中間格格不入。后來她發現他就是有吸引這些人的天賦,他本質上是個溫暖寬容、喜歡笑聲的人,只是在商場浸yin久了,不容易摘下面具。 她很慶幸自己發現了真實的他。 老人們年紀大了,家宴結束得早,沉銓開車送他們回家。外公外婆住在留園附近,過北環高速的時候,陸冉指著窗外和外婆說: “從這條路再開五分鐘,就到沉銓mama的別墅,很漂亮,可惜二十年沒人住了。我們打算重新裝修一下,以后回國休假的時候就住在那里,離我們家不遠。” 外婆現在對沉銓很欣賞,說了兩個好字,又問:“冉冉想好找什么方向的工作了嗎?你爸媽都沒退休,不能去S國幫忙帶孩子,至少等孩子兩歲你才有時間上班,這段時間你辛苦些,該考的證盡量考掉,讓小沉給你補補課。女孩子工作不能丟。” 陸冉:“……” 所以夫妻之間的日常交流要變成學神給學酥上課了嗎? “外婆啊,你記不記得我當時找工作,投過一個銀行的崗位,你們不同意我去。” “哦,那個。”外婆說:“如果有機會,你可以去試試,這次我們不攔了。” 她因為剛果的實習錯過了秋招,次年春天除了公務員沒什么好崗位,正好看到了法興銀行的一個中非項目,這個法國銀行巨頭在中國招聘員工去非洲分行服務華人客戶,工資待遇都不錯。陸冉對非洲始終有一種奇怪的執念,申請了馬達加斯加島的崗位,但最后權衡利弊,沒有去面試。 四月份她看到S國的崗位在招繼任,就在領英上投了份簡歷,經理打電話過來,她急著回國見沉銓,沒心情回復,等有心情了,身體又不允許。不過她履歷不差,應該能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沉銓扶老人上樓的空當,她在外頭散了散步。 夏季的夜空沒有一片云朵,月亮從電線桿上升起,老巷子里的青石板刷了一層皓白的糖霜。薔薇花馥郁的香氣越過斑駁粉墻,她深深嗅了幾口,聽到腳步聲轉身,笑意一凝。 不是沉銓。 “賀小姐?” “陸冉,我可以占用你十分鐘時間嗎?” …… “我有必要向你道歉。” 賀泉茵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垂眸攪著一杯抹茶拿鐵,“你丟了工作,我有責任。賀新成求我在爺爺面前為他說話,知道我討厭你,就篡改了你的U盤,這件事我沒告訴任何人。” 推介會的事她已經看淡了,聽到原委并不驚訝,只是覺得跟賀泉茵說話就和跟秦琬說話一樣費力,雙方不在平等的位置上。賀泉茵請她喝咖啡,她答應了,想聽聽是道歉還是繼續死纏爛打。 “賀小姐,我有必要說明一點。”她學著對方理直氣壯的語氣,“‘丟’這個動詞的出發點是失誤,既然你清楚我離職不是因為自己犯錯,那就請換個字眼。還有,你有責任,拖了四個月才覺得需要向我道歉,這是為什么?” 她的咄咄逼人讓賀泉茵低下頭,半晌才道:“我說出來,心里好受些。我這幾個月離開賀家,吃了很多苦,想清楚很多事,我對你造成的傷害很大,現在我遭到了報應。你能原諒我嗎?” 陸冉的反應很平淡:“哦。” 她并不覺得拎著LV限量款包、畫著精致妝容的千金大小姐吃了很多苦,她哥哥還開了輛保時捷送她來這兒的。 賀泉茵當她原諒了,捧起咖啡杯,蒸汽熏得眼睛刺痛,“我和沉銓認識十多年,沒想到他會結婚。他……一直很孤獨,拒絕別人靠近,我真羨慕你能和他說上話。請你一定,要對他好。” 陸冉心中一萬頭草泥馬奔過。 她坐不下去了,瞥到沉銓在電線桿下和一只流浪貓玩得正歡,張口就來:“我怎么可能對他好?我就是喜歡他的錢他的臉他的大長腿,我生完孩子就要卷跑他千萬存款,他看上我真是瞎了眼,簡直是孤獨到沒辦法才會娶我這樣外表平平無奇滿肚子花花心腸的女人,放棄你這朵門當戶對、善解人意、默默陪伴的解語花——賀小姐,你想說的是不是這個?” 咖啡匙當啷掉進瓷杯,賀泉茵睜大眼睛看著她,臉頰泛起憤怒的紅暈。 陸冉知道自己說中了。 “賀小姐,我不是在羞辱你。如果你真心來道歉,我說什么你都得受著。我雖然沒有上過你的常春藤大學,素質還是有的,不會拿咖啡潑你一臉,我爸媽也沒教過我怎么罵人。我沒有別的話跟你說了,只想糾正一點——靠近沉銓其實非常簡單,你沒能靠近他,是你自身的問題。” 她扶著后腰站起來,“十分鐘到了,他在外面等我,你也早點回去吧。” 咖啡館的露臺坐著一個英俊的男人,指間煙霧繚繞。陸冉聽說過他和賀家的糾葛,不知道他剝離掉少董的名頭后何去何從。 他人的事,她不必探聽。 沉銓扔掉手里的草葉,在月亮下直起身,張開雙臂。那只被他逗了許久的黑貓跳上垃圾桶蓋,好奇地打量著他。 陸冉走過去,給了他一個寬松的擁抱。 “回家。” * 沉銓洗完澡,陸冉剛剛睡著。 陸家夫婦在客廳工作,他們明天都有會議。沉銓給他們泡了兩杯提神的紅茶,道了晚安,走到閣樓,橘色的燈光從門縫里漏出來。 他推門,掛在角櫥上的貝殼風鈴發出輕微的叮咚聲,一支淡紫色的芳香燭在床頭柜靜靜燃著。蔚藍的大床上睡著他的妻子,臉頰紅撲撲的,像個熟透的蘋果。 沉銓輕輕地換睡衣,輕輕地上床,輕輕地從背后抱住她,聽到她在說夢話。 “抽屜……” 陸冉驀地醒了。她懷孕睡不好,常有的事。 “夢見什么了?” 她揉揉眼睛,在他懷里說:“你爸,他把你的畫從抽屜里拿走了,說要作紀念,我問他可不可以把一張小王子坐在面包樹上的畫留下來,我最喜歡那張了。” 還做了個動作比劃,胳膊在空中劃出弧度,落到床頭柜上:“就這樣——” 沉銓按住她的手,笑道:“那他答應了沒有?” 陸冉垮下臉:“他還是帶走了,說我貪心,我已經有一張了。然后我想想,他說的沒錯啊,就沒追了。” 沉銓奇道:“難道你的抽屜里也有一幅面包樹?” 陸冉煞有介事地拉開床頭柜的抽屜,翻了兩下,找出一張五厘米見方的木版畫:“是啊,不信你看……就是這個!” 那是一幅臨摹插圖,筆觸十分靈動,畫的是《小王子》里的猴面包樹,還有旁邊她小時候畫的一只七扭八歪的獨木舟。 陸冉撫摸著木頭畫框,“我老是覺得它有魔法,二十一歲在法國,有一天晚上突然夢到它,就特別想去非洲看看真正的面包樹,就投了實習。” 沉銓的目光在看到這張畫的時候,忽然一頓。 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你還記不記得,這是誰送的?” 陸冉尷尬:“這哪記得,我那時候才六歲。不過這叁個字母應該是名字吧……然后我不知道為什么畫了條小船。” 沉銓報了個小學的名字。 陸冉道:“對呀,我就是在那里上的,離家近。” “我媽在那里當美術老師。”沉銓道。 陸冉迷惑地點點頭。 沉銓深吸一口氣,“有一天,我下課來我媽辦公室,有個小女孩兒跑來補交作業……” 陸冉眨巴著眼睛。 “我在畫畫,沒理她,她賴著不走,還纏著我。” “然后……”他修長的食指摩挲著畫左下角的叁個字母,“我應該和她說了自己叫什么,她有一個字不認識。” 陸冉傻傻地問:“哪個字?” 沉銓指著那艘歪歪扭扭的獨木舟,“我告訴她,舫,就是船的意思。” S.Q.f。 沉青舫。 陸冉張大嘴。 那一刻,所有語言都不能表達她的翻涌的心緒。 震驚,感激,喜悅,心疼。 原來命運可以如此神奇。 原來緣分可以如此厚待他們。 原來相遇,真的可以是久別重逢。 沉銓把畫放回抽屜里,吹滅蠟燭,屋里陷入寧靜的黑暗。 陸冉望著他,他也凝視著她,四目相對,鼻尖縈繞著淡淡的馨香。 空間靜而暖。 時間靜而長。 隔了那么一會兒,外頭的微光從兩幅棉窗簾間滲進來。 沉銓知道,對面每戶人家都亮著燈,有拉小提琴的,彈鋼琴的,看電視的,收衣服的,打牌的,吵架的…… 住人的地方就應當是這個樣子。 他終于找到了屬于他的一盞燈火。 他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睡吧,你已經有一棵面包樹,和一只小船了。” (正文完) ——————————— po18s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