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長語氣溫和地說：“現(xiàn)在，你們都說說自己的想法吧。”

    蘇采青沒動，她沒打算第一個說話。

    高菊香站起來正要開口說話，被朱英蘭一個眼鋒給擋了回去，她只好咽了咽口水，有些尷尬地坐下了。

    朱英蘭轉(zhuǎn)過臉，對著廠長立馬換成了一副可憐又愁苦的模樣：“我們先說吧。我這兒子從小體弱多病，也多虧組織上的照顧，才長這么大，才能夠在廠里有份安安穩(wěn)穩(wěn)的工作。現(xiàn)在他沒了，不僅是我們家的損失，是廠里的巨大損失啊！”

    說到這里，朱英蘭甚至擠出了兩滴眼淚來，好像真的是為了英年早逝的兒子在傷心一樣。

    張建設(shè)以為他媽真的難過，還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在場的人都安靜地聽著，似乎都信了她的鬼話，仔細的人才會發(fā)現(xiàn)，趙主任的嘴角幾不可見地撇了撇。而廠長則假裝低下頭去整理手中的文件，借此掩飾住自己的表情。

    朱英蘭擦了擦眼淚才繼續(xù)說：“他打小就聰明，會讀書，家里為了讓他讀書，連活兒都不讓他干！組織上也給了他許多學習進步的機會，如果不是因為身體不好，他都能考大學去了。他能夠娶上媳婦，生孩子，都是組織上的恩情。可是我覺得，他走之前，沒有把這份恩情回報完，所以我想，如果能夠讓他的大哥頂替他進廠里干活，也能夠幫他還恩。我們一家對黨，對祖國，都是感激不盡的，這樣做，我們一家才能夠安心啊！”

    說到最后，她的尾音還帶著顫音，仿佛蘊含著無限報答祖國的熱切之情。

    蘇采青真是恨不得給朱英蘭鼓掌，這話說的實在是漂亮極了，把張愛國頂張敏的事情，上升到了報恩的層次，顯得特別高尚，理由特別充分。

    也難怪這么多年來，朱英蘭的名聲很不錯，外人都以為她是個寬厚的家婆。

    聽完朱英蘭的話，蘇大壯氣的就要反駁，被蘇采青摁住了。

    蘇大壯沒來得及說話，高菊香就站起來高聲說：“就是，以前四弟是多厲害的人啊？為廠里做了多少貢獻？他的工作是別人能夠隨隨便便頂替的嗎？一定要能干活會干活的人頂上才行吧？蘇無妹她如果去車間，干的活能對得住工資嘛？我們家可干不出挖公家墻角的事兒來！”

    蘇無妹是蘇采青以前的名字，她和張敏結(jié)婚后遷戶口時，張敏給她改了現(xiàn)在的名字。

    張愛國和張建設(shè)也點頭表示贊同。

    這高菊香也是會說，一下子就把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了。如果讓蘇采青去車間，就有挖社會主義墻角的嫌疑。

    在這個時代，任何侵占公家的利益、挖社會主義墻角的事情，都是要被所有人唾棄的。

    蘇采青垂眼略想了想，這番話根本不是高菊香那個腦子想得出來的，估計是朱英蘭教她說的。

    王廠長轉(zhuǎn)過臉來，問蘇采青：“你的意見呢？”

    蘇采青平淡地說：“我覺得她們說的挺有道理的，張敏的活兒，我們兩邊都沒人替得了。”

    整個張家，從老的數(shù)到小的，只有張敏讀過高中，最有文化，張敏空出來的蘿卜坑，沒人有本事去填上。

    廠長也微微嘆了口氣，有些惋惜張敏這個人才，他確實是寫材料寫報告的能手，廠里的許多文書工作，都是他負責的。

    張敏的位置空出來了，按照規(guī)定，張家就能出個人頂上。可是他們家想讓張愛國占這個坑，廠長就不太樂意了，張愛國之前就是被廠里開除的，因為喝了酒，耽誤了事，差點釀成大的生產(chǎn)事故。

    他本想著，于情，蘇采青頂上這個缺，去車間比較合適，于理她有幾個孩子要養(yǎng)，也必須要這個工作。只要蘇采青開口，他也能幫她給張家施壓。

    可是現(xiàn)在，蘇采青竟然贊同人家，這讓廠長感覺有力沒法使出來。

    蘇采青繼續(xù)說：“既然是為了公家著想，為了廠里好，我覺得，最好是找個人來頂替我丈夫張敏原來的位置，保證他留下的工作，能夠像以前一樣按質(zhì)按量地完成。張敏這顆螺絲釘雖然離開了，但是我們可以換上一顆新的螺絲釘，我想張敏會很樂意看到這樣的，他也是個一心為公的人。”

    廠長和趙主任很吃驚，他們完全沒想到蘇采青竟然會提出這樣一個主意。

    “那你呢？那你怎么辦？”趙主任有些著急地問，難道就這么把機會拱手讓人了？

    蘇采青說：“我會找到合適的事情做的。國家現(xiàn)在正在發(fā)展，難道還能讓我這樣想干活的人閑著？”

    趙主任想起蘇采青模模糊糊提過的事情，明白了她心里大概是有數(shù)的，就不再那么著急了。

    蘇采青不急，對面的高菊香急了：“你……你什么意思？這是我們家的機會，憑什么給別人？！”

    蘇采青坐直了身體，語氣變得嚴厲且急促了不少：“按照道理，這個機會應(yīng)該是我家的，張敏自從和我結(jié)婚以后，就已經(jīng)和你們分家了！這么多年來，你們怎么對張敏的，自己心里清楚！張敏確實是身體不好，他心里也歉疚，認為是他拖累了家里。所以放棄了考大學的機會，進廠里干活，就是為了早點回報你們！他上班的這些年，每個月的工資，你們那邊就要拿走好幾塊！可是你們呢？想沒想過他身體需要多吃點rou補一補？想沒想過他過冬的棉襖需要多塞二兩棉花？！”

    第6章 算大獲全勝

    蘇采青突然氣場全開，將所有人的都鎮(zhèn)住了，連朱英蘭都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深吸了一口氣，蘇采青繼續(xù)說：“你們關(guān)心張敏是假的，為公家著想也是假的，只有為你們自己做的打算才是真的！聽著你們那些虛偽的話，我都覺得惡心！廠長，我作為張敏的遺孀，是最有權(quán)力處理這個事情的人，我愿意將這次機會讓給對廠里更有用的、廠里最需要的人才！”

    聽完蘇采青的話，廠長只感覺十分痛快，沒想到蘇采青這個不識幾個大字的婦女，也有這么高的覺悟。

    廠長正要說話，朱英蘭突然直接蹦了起來，一手指著蘇采青，雙眼狠狠地瞪著蘇采青，渾身哆嗦得不行。

    蘇大壯還以為她要打蘇采青，立馬就把蘇采青撥到了自己的身后，然后狠狠地瞪了回去。

    蘇采青并沒有被她暴怒兇狠的樣子嚇到。

    朱英蘭倒是把她兒子們嚇一跳，忙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高菊香立馬喊起來：“蘇無妹！你把咱媽給氣著了！你這個不孝兒媳！你怎么對得起四弟，怎么對得起張家？！ ”

    沒等蘇采青說什么，趙主任就怒道：“住口！你瞎說白咧什么呢！你媽是被她自己的不要臉給氣著了！”

    蘇采青聽了，差點就噗嗤笑出聲，而王廠長也是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抿著嘴笑起來，但是又不能笑出聲，所以忍得也十分辛苦。

    高菊香被趙主任吼了后，又憋屈又難堪，可是她不敢反駁，別提多難受了。

    而婆婆朱英蘭，更是臉色難看至極，裝也裝不下去了。

    廠長忍笑了好一會兒，清了清嗓子，打圓場說：“我覺得你們雙方的想法，都是對的，都是為了廠里著想，目的是一致的，只是在這做法上有點不相同而已。自從張敏同志去世以后啊，我作為廠長，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他的重要性，廠里也是這么認為的。現(xiàn)在，他留下來的工作，確實是需要有人來做。考慮到你們家屬的意見，也考慮到廠里的需求，我們還是聽取蘇采青同志的意見好吧？”

    廠長的話，令朱英蘭那群人無法接受，這不是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

    廠長雖然是輕輕巧巧地說出來的，但意思已經(jīng)不言而喻，就是找外人頂張敏的位置，張家人沒機會了！

    可是廠長說的理由，也確實是她們兩邊的人說的，那就是要為廠里好，為公家好。

    這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啊！

    想到這里，朱英蘭就恨得不行，咬牙切齒不已。她死活也沒想到，自己絞盡腦汁想好的說辭，竟然被蘇采青給破了！這個女人真是可恨！

    心里這樣想著，朱英蘭看向蘇采青的眼神，更是像淬了毒。

    蘇采青迎上朱英蘭兇狠的眼神，自自然然地說：“我聽廠長的。”

    朱英蘭咬了咬后槽牙，心不甘情不愿地說：“我們也聽廠長的。”

    不聽不行！她自己和她丈夫，還有二兒子，都在機械廠干活呢！得罪廠長就是死路一條！

    廠長露出滿意的神色，說：“那就好。鑒于你們做出的讓步和犧牲，廠里也會適當?shù)亟o予一些補貼的。畢竟一個女人要養(yǎng)七個孩子，實屬不易啊！”

    聽到前面，朱英蘭心里覺得略舒服了一些，還是能撈點好處的，不算竹籃打水一場空。可是聽了后面的，她又覺得不對勁了，急忙追問：“廠長，您的意思是？”

    廠長扭過頭來，解釋說：“廠里考慮到，蘇采青帶著七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實際情況，決定給予一些補貼。這也是我們廠里能為張敏做的區(qū)區(qū)小事了。”

    朱英蘭有些急切地問：“那我家呢？”

    廠長皺了皺眉：“你家？組織上并不覺得你家生活上存在多大的困難。你們沒有哪個男人去世，也沒有一群年幼的孩子要養(yǎng)吧？”

    “可是……可是張敏是我兒子啊，廠長……”朱英蘭硬著頭皮說。

    廠長頓時臉色就沉了下來：“我們當然知道張敏是你兒子，可是你們不是早就分家了嗎？和張敏一家的是蘇采青和七個孩子！更何況那七個孩子，個個都是你們張家的子孫，難道你連自己的孫兒孫女都要往死里逼？”

    朱英蘭頓時張口結(jié)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主任在一旁露出舒心的笑容，只覺得這樣十分解氣！蘇大壯也頗有同感。

    不等其他人再說什么，廠長站起身來，說：”我還約了人談事情，就先走了。“

    眾人只好紛紛起身送廠長離開。

    廠長一出門，朱英蘭幾個人就露出了殺氣騰騰的樣子，高菊香更是直接沖了過來，就要打蘇采青。

    蘇大壯直接順手把她一推，高菊香被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感覺整個屁股都像是裂開了似得，立馬就“唉喲唉喲”地叫開了。

    趙主任立馬喊：“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是要我把你們都帶去治安大隊坐坐嗎？！”

    張家的兩個男人頓時不敢動了，治安大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朱英蘭看了看蘇采青，又看了看趙主任，心里氣的要死，卻拿蘇采青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氣沖沖地帶著兒子兒媳離開了。

    看著高菊香屁8股上的灰塵印子，蘇采青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趙主任看她那樣，又憂慮又無奈地說：“你還笑呢！你們娘幾個以后的日子咋過，你想好沒？”

    蘇大壯也憂心這個事情，忙看向蘇采青。

    蘇采青捋了捋頭發(fā)，說：“這次，梁啟恒找我做十套衣服，嬸兒你算算多少錢。”

    趙主任愣了一下，蘇采青已經(jīng)抬腳朝外面走了。

    趙主任和蘇大壯忙跟了上去。

    剛出了會議室的門，就看到廠長的秘書在拐角處等著。

    “蘇采青同志，這是廠長給你的批條。”

    蘇采青接過來一看，墨跡還是新的，看來是廠長剛寫的。

    “廠長說，補貼的金額比之前提了一點，是對你放棄進廠機會的補償。”

    蘇采青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替我轉(zhuǎn)達一下對廠長的感謝。”

    “好。”

    秘書轉(zhuǎn)身離開了，趙主任挽住蘇采青的手臂，說：“現(xiàn)在就直接去財務(wù)領(lǐng)錢吧！免得回頭你一個人去，他們又給你找麻煩。”

    意思是她要去給蘇采青鎮(zhèn)場子了。

    蘇采青覺得也好，省得回頭再跑一趟。

    在財務(wù)領(lǐng)的錢，有大幾百，對于蘇采青一家來說，算是一筆不小的錢了。

    “你這事兒了了，我也去了一樁心事。我就先回去了。”

    蘇采青拉住她的手，說：“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我打算今天就搬家，晚上在新住處請你們吃飯，你和校長都要過來啊！”

    趙主任頓時滿臉笑容：“真的啊？那敢情好！你們早就應(yīng)該搬到那里面去了！”

    “那你們今晚一定要來啊！”蘇采青說。

    “好！一定來！一定來！”

    趙主任走了，蘇采青和蘇大壯往回走。

    蘇大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要說，終于找到機會了：“五妹啊，你怎么能把進廠干活的事兒，給別人了呢？你們一家用完了這筆錢，以后怎么過日子？”

    蘇采青說：“我當然是有了打算，才那么做的。大哥，車間里的工人，一個月才三四十塊錢，我家七個孩子，總不能天天吃白米飯吧？再說了，以后他們還要上學，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得用別的法子賺錢，而不是被綁在廠里干活。”

    要是不給蘇大壯說清楚，等他回了鄉(xiāng)下一說，估計爹娘都要跟著擔心。

    “那你有什么賺錢的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