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故人
幾重云霧幾重煙。 山巖嵌青松,溪水繞林徑。 行至半山腰處,清微派卻遠在天邊,陳綺早已沒了力氣,尋了塊大石坐下。 謝彧卻沒有半點疲憊的樣子,見陳綺坐下,也不多說什么,只是倚在樹旁,靜靜候著。 二人皆不言語,只余樹梢風聲穿行而過,陳綺看向謝彧,想說些什么,但總覺有些心虛,又垂了眼眸,看著自己繡鞋之上的紋樣發呆。 “這么遠的山路,你們平日里應當都不下山的吧?”許多,陳綺才鼓足勇氣開了口。 聽陳綺開口詢問,謝彧便立即答道:“平日里師兄弟皆是御劍下山,我因為有些原因不能御劍,便只能全憑雙腳。” “御劍?”陳綺有些驚訝,“便是站在劍上,在空中飛來飛去的那種?” 她原以為這個時代,并不存在所謂法術修真者之類的東西,但是如今想想,既有謝家詛咒這般離奇的事情存在,別的倒是見怪不怪了。 謝彧點了點頭,道:“你不知曉也是理所應當,畢竟我們幾乎與世隔絕,外人也不會知曉這些事情。” 陳綺了然的點了點頭,又緩緩坐下,道:“那你為什么不能‘御劍’?” 謝彧沒有瞞著陳綺的打算,相反的,他很樂于將自己的事情告訴陳綺,故而,他開口道:“師父說,我雖有仙緣,我身體有一個禁制,若是不解開,便無法使用靈力。” “這些年來師父與我查閱了無數古籍,仍找不到破解之道,師伯卻告訴我,不必急,待到合適的時機,定會有所轉機。” “那若是一直都沒有呢?”陳綺不由得反問道。 謝彧卻忽然抬眼看向她一笑,他眼瞳里映著她得模樣,好像早已將她映入眼中無數次,他唇角的笑意極淡,但這般笑意,卻無端的教人心頭一動。 像是春風拂面,像是曦光穿透樹梢疏影,落在手心上,留下一圈一圈的光斑。 像是。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但我終究遇到了你。” 心頭上有什么東西模模糊糊的涌上來,但那感覺只是一瞬之間,陳綺抓不住,然后便消失了。 “若是我有什么能幫上的,那再好不過。”陳綺笑了笑。 其實事情到現在,她還是有些迷迷糊糊的,牽連了這么多事的,真的是她陳綺么?她有這樣的能力么? “走吧。”謝彧走至陳綺跟前,隨后蹲下身來,背對著她,“上來。” 陳綺愣了愣,隨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拒絕道:“不用。” “山路難走,這樣快些,你也不必擔心麻煩了我,我自幼便不能駕馭靈氣,不能練氣,時間便用在練體上,體力比尋常人好上幾倍不止……” 雖是知道謝彧不是那個意思,但這話一出,陳綺便不由的聯想到昨天晚上,她與他纏綿不休的情事,一次又一次的被他進入,貫穿,如狼似虎,似是不知疲倦一般…… 想到這里,陳綺的臉忽然變得通紅,幸好謝彧背對著她沒看到她的窘態,她伸出手,想要放在謝彧的肩膀上,猶豫了半晌,又收了回來。 清了清聲道:“那好吧……” 她伸出手臂,攬住了謝彧的脖子,腳也架在了謝彧的腰上,謝彧的肩膀寬闊,陳綺忍不住把臉埋在了上面。 她想起來,她好像,都沒有這樣被謝恪背過。 “放穩了?”謝彧輕聲問道。 陳綺點了點頭。 這般親密的距離,陳綺知道,這是對謝恪的背叛。 但是,一路下來,她甚至不敢問自己,對謝彧有沒有那么一點點的喜歡。 因為她已經知道答案了,所以才不敢問。 即便是一點點的喜歡,也是不對的。 她喜歡謝恪的溫柔,但謝彧也是溫柔的,這溫柔或許不相似,但是溫柔的人,她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不喜歡。 就當是,家人的喜歡。讓她這一刻,稍許忘掉對謝恪的愧疚,讓她能夠,沉溺在這個人的溫柔里面。 是阿兄的阿綺。 不是謝恪的妻子。 不是謝家的人陳綺。 一路上,山花遍野,鳥雀嬉戲于云間樹梢,陳綺往昔生于長于宅院之中,哪里見過這般景致,不由得連心情都雀躍起來,趴在謝彧的身上輕輕唱起歌來:“華衣金縷,古籍硯墨,芝蘭玉樹,生于庭階……” 謝彧記得這首歌。 這是兒時母親唱過的,建康城里世家傳唱的歌。 他往日覺得只身一人只是尋常不過的事情,在遇上陳綺后他卻總是開始想起過往,也有了渴望,是比起長生更加溫暖東西。 他想,若是可以,陳綺能夠一直留在他身邊便好了。 謝彧放慢了步調,但這山路終究有盡頭。 寫著‘清微’二字的石碑映入眼簾,陳綺開口道:“我們是不是到了?” 謝彧這才回過神來,將陳綺放下,路途遙遠,他一路背著陳綺來,卻不覺得有半點疲倦。 謝彧不言語,陳綺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麻煩你了。” 謝彧笑了笑,道:“你我之間,何必說這些。” “走吧。”謝彧自然而然的拉住了陳綺的手,陳綺沒有掙脫,跟著他進了清微派的大門。 門中安靜,似是無人,謝彧解釋道:“這個時辰,應是師長在后山教習,不過清微派弟子本就不多,這般場景,也是平常。” 陳綺點了點頭,隨后謝彧又道:“無妄塔上的丹朱,我得同師長商量一下再做打算,畢竟此事蹊蹺。” 謝彧言之有理,陳綺自然沒有什么反駁的余地。 二人視線相對,彼此又不言語 而恰好此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陳綺循著聲看去,便看到一個二十幾歲穿著灰色道袍的清俊男子正掀過游廊上的竹簾走來。 陳綺看向謝彧,卻見他朝那男子一揖道:“師伯。” 謝彧的師伯名喚蕭嵐。 蕭嵐見是謝彧,微微頷首,視線落到一旁的陳綺身上,神色卻稍許有些變化。 “丹朱一事你去紫極宮同掌門通報便是。”蕭嵐對謝彧道,隨后他又看向陳綺,“至于你,同我來。” 他指得是陳綺。 謝彧知道師伯應當是有自己的考慮,所以也從不置疑,只對陳綺叮囑道:“你待在這里,我一會便回來。” 陳綺點頭,謝彧便大步離開,他想要速去速回。 待謝彧走后,這院中便只剩陳綺和蕭嵐。陳綺看向蕭嵐,想詢問他謝彧的事情,但還未等陳綺開口,蕭嵐便出聲喚道:“謝綺。” 陳綺一怔,隨后思緒好似被抽離一般,半晌才愣愣回過神來,有些不利索的回聲道:“掌門?” “難為你還記得?”蕭嵐淡淡道。 此事陳綺眼中的晦暗也逐漸散去,變得明朗起來,聲音也變得清晰;“這都過了幾百年了,掌門還是如今的模樣,阿綺真是羨慕。” 蕭嵐走到陳綺跟前道:“重入輪回也改不了你這貧嘴的習慣,你明知道我不死不傷,也不會老。” 陳綺有些狡黠的笑了笑:“掌門倒是厲害,不過百年,怎么如今降了級成了師伯了。” “我的事不重要。”蕭嵐沒有理會陳綺的調侃,只道:“你如今到此番地步,是我當年疏于對清微的事務所致。” 沒等蕭嵐的話說完,陳綺便打斷道:“這同你有什么關系。”陳綺笑出聲來,“若是要怪,只能師父他……” 陳綺冷哼一聲,沒把話說完。 “情之所鐘,求而不得,故而被心魔所困。”蕭嵐喃喃道,“堪不破此劫,所以他成不了仙。” “所以困住我?困住阿兄?困住我們所有人?”陳綺冷聲呵斥道,“只可憐這一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現在不能告訴阿兄所有的事情,他和我都面臨著選擇,待我慢慢記起所有的事情,最后如何,只能由現在的我自己做選擇。” 說到這里,陳綺不由得嘆息一聲:其實我很羨慕掌門你這樣,重新轉世,即便是有著再刻骨銘心的前世,也都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蕭嵐的眼神卻一黯:“阿綺,很多事情都是有代價的,保留記憶,不老不死。也是有代價的。” 陳綺不解。 “我的感情早已經消失,只剩下這記憶,歲歲年年伴隨著我。”蕭嵐回道,陳綺自知失言,有些黯然的低下了頭。 “阿綺孩子心性,掌門恕罪。若是可以,阿綺也盼著掌門得償所愿,將帝姬找回來。” 提到帝姬,蕭嵐的神情稍許變化了些,只是面上也仍不見笑意:“我也盼著如此。” 陳綺想再說些什么,腦海中混混沌沌,又什么都變得不清楚。 好一會,她才呆呆的出口道:“我……” “你不必急。”像是對待晚輩般,蕭嵐摸了摸陳綺的頭,“過往的記憶太多。你慢慢找回來便是,只是,經歷兩世,記憶便是回來了,感情卻不相同了。” 陳綺不知道為什么,眼角溫熱,似有熱淚盈眶的沖動。 她想她應當記得蕭嵐,但是又什么都想不起來。 她以為她是現在的陳綺,但若是記憶恢復,那些過往的人與事全都再記起來,她又是誰?是陳綺,還是謝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