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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那個應該受到指責和懲罰的人?難道是我們嗎? 在此之前,我們從未留意過身邊的一切。它們就在那里,譬如說天空和空氣,某人把它們送給了我們,它們永遠屬于我們,卻并不依賴于我們而存在。它們就在我們身邊,一直都在那兒。過去,我經常會躺在樹林里,仰望天空,那種感覺簡直棒極了,以至于陶醉于其中的我有時候甚至 都會忘記自己的名字。而現在呢?樹林依然還是那么美麗,到處都長滿了藍莓,可是再也沒有人去樹林里采摘。秋天,樹林里己經幾乎很少傳來人的聲音。恐懼己經植根于我們的情感之中,成為了我們潛意識的一部分。我們還有電視和書,想象力也依然存在。孩子們在各自的房子里漸漸長大,他們的生活里沒有樹林,也沒有河流。他們只能注視它們。這是一群完全不同的孩子。我走向他們,然后為他們背誦在我看來堪稱經典的普希金的作品。就在這時,我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一幅可怕的畫面:有一天,我們的文化世界徹底變成了一截老樹粧,上面零散地插著幾根由陳舊的手稿形成的樹枝。假如是這樣,我們該怎么辦?我所熱愛的一切hellip;hellip; 尼古拉: 你知道的,我們都曾接受過軍事化教育。這種教育的導向就是阻擋核襲擊,清理核殘骸。我們需要隨時做好準備,迎接各種現代化戰爭的到來一化學戰爭、生物武器以及原子能戰爭。但是,我們從沒學習過如何將放射性核物質從我們的身體器官中清除干凈。 你不能拿它和戰爭做比較,可是每個人都會這樣做。我曾親歷過列寧格勒圍城戰,當時的我還只是個孩子。你不能拿它們做比較。當時,我們住的地方就在前線附近,不斷地遭到炮火的襲擊。那時候,饑荒橫行,連年累月的饑荒使人們漸漸顯露出其動物的本性。可是,在這里,為什么會這樣?請你到外面的花園去看一看,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生機勃勃!兩者之間根本就不具備任何的可比性。但是,我想說一說其他的事情;我跑題了;不知不覺就說到其他事情上了。當戰斗打響后,你只能祈禱上帝保佑!你隨時都有可能被子彈打中,今天;不是將來的某天;可能就是你的忌日,你隨時都有可能倒地身亡。冬天,什么吃的都沒有。在列寧格勒,人們焚燒家具取暖,我們公寓里的所有木質器具都被燒光了,所有的書也全都燒掉了。我記得,我們當時甚至都只能用舊抹布點爐子。一個人在街道上行走,走到一個地方,他坐了下來。第二天,當你從那兒經 過的時候,你發現那個人還坐在那兒;他已經凍僵了;他可能會在那兒坐上整整一個星期,又或者,他可能會一直坐到春天來臨。那時,萬物復蘇,他也解凍了。沒有人有多余的力氣為他除去身上的冰雪。有時候,當某人跌倒在雪地里的時候,也許會有人走上去拉他一把。但是大多數時候,人們通常都只是默默地從他身邊走過,或爬過。我記得,那時的人們都不走路,他們都在地上匍匐前進,你可以想象得出那速度有多慢。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與之相提并論。 當反應堆著火時,我mama還和我住在一起,那時,她不停地說:兒子,再糟糕的情況我們都經歷過,并最終活了下來。我們是圍城戰的幸存者。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那還可怕的事情了。 我們做好了迎接核戰爭的準備,我們修建了原子庇護所。我們想借助它們把自己藏起來,從而躲過原子彈的進攻,就像我們當初對付榴霰彈一樣。可是現在,原子無處不在。面包里、鹽里,到處都是。我們呼吸的空氣含有放射性物質,吃的食物也已經受到了核輻射污染。也許,你沒有鹽和面包,沒有任何食物,以至于為了生存,你可以吃下任何東西,甚至于煮皮帶吃;對于這些,我都可以理解。可是,我真的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一切都是有毒的?如果是這樣,我們又怎么活下去呢?在最初的幾個月里,大家都很害怕。那些醫生、老師;簡而言之,所有的知識分子;他們丟下了所有的家當,落荒而逃。他們不顧一切地想離開這里。可是,軍紀如山,他們不允許任何人離開此地。為此,我們該責怪誰?為了回答該如何生存下去這個問題,我們必須知道誰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那個人是誰?是科學家,還是核電站的人?或者,是核電站的負責人?當班的cao作員?告訴我,我們為什么不能像我們經常幻想的那樣,和汽車作戰,卻偏偏要向核反應堆宣戰?我們要求關閉所有核電站,并且把所有核物理學家都關進監獄,可以嗎?我們詛咒他們!可是,知識是無辜的,知識本身并無過錯,學習和了解知識并不犯法。今天,科學家們也已經成為了切爾諾貝利事件的受害者。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要 弄明白這一切0 現在,人們對這件事的反應已經不同于以前。十年過去了,人們會從戰爭的角度來衡量事物。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場持續了四年的戰爭。如此一來。我們就好像經歷了兩次戰爭。我可以告訴你現在的人們對此有何反應: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事實證明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十年過去了。我們已經不再感到害怕。我們都會死!我們所有的人很快都會死!我想離開這個國家。他們需要幫助我們。啊,讓一切見鬼去吧。我們要活下去。我想,上述內容已經足以涵蓋人們的各種觀點。我們每天都能聽到這樣的話。在我看來;我們都是原材料,其目的就是為在國際實驗室里開展的科學實驗服務。記錄下這一些數據,實驗自己的所有想法。人們從世界各地趕來;莫斯科、彼得堡、日本、德國和奧地利;然后就寫出了一篇又一篇的論文。他們在為將來做準備。(說到這兒,他陷入了沉默。這次談話也因此而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