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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像外星人。他們戴著呼吸面具,穿著防護服在街道上穿梭我們會怎么樣?人們不斷地問他們。你們為什么問我們?他們立即反問道,白色的伏爾加河就在那里,那些當官的就在河邊,問他們去。 我們坐在巴士上,天空像往常一樣蔚藍、透亮。我們要去哪里?我們的包里和籃子里還裝著復活節蛋糕和彩蛋。如果這真的是場戰爭,那它和我從書里看到的完全不同。按照我的理解,戰爭就意味著爆炸,四面八方都應該傳來爆炸聲。我們乘坐的汽車開得很慢,路上到處都是成群結隊的牲畜。人們在公路上追逐那些牛和馬。空氣中傳來一股夾雜了灰塵和牛奶的氣味。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大聲地咒罵那些牧羊人:你們怎么把這些東西都趕到公路上了,你們這些白癡?你們這樣做無異于在揚撒放射性灰塵埃!你們怎么不把它們趕到田里去?對方聽了,立刻毫不客氣地予以回擊,以同樣惡狠狠的聲音嚷嚷道,糟蹋這些黑麥和青草是一種可恥的行為。沒有人想過我們再也不會回到這里。在此之前,還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當時,我只覺得頭有些暈,嗓子有點癢癢的。年紀大的老mama們沒有哭,但是那些年輕的女人都哭了。我mama也哭了。 我們到了明斯克。然而,我們必須花比平時貴兩倍的價錢才能買到火車票。在車上,列車長給我們所有人倒茶,但是她每次都對我們說:請把你們的茶杯給我。我們根本就沒有茶杯;難道他們的茶杯都用完了嗎?不!不是的!他們怕我們。你從哪里來?切爾諾貝利。隨后,人們就躲開了。一個月后,我的父母獲準進入公寓。他們得到了一條溫暖的毯子,我的秋季外套和一本《契訶夫信件選集》;那可是我母親的最愛。奶奶;我的奶奶;她不明白為什么人們都不愿接受她制作的草莓醬;畢竟,那些草莓醬全都裝在罐子里,全都密封了。他們在毯子上發現了一塊污漬。我母親用力地搓洗,然后甩干,可是污漬并沒有消失。他們把那條毯子拿到了干洗店,事實證明那塊污點是放射性物質燃燒后留下的痕跡。他們用剪刀剪掉了那塊斑點。毯子還是那條毯子,而我的衣服也還是那套衣服,但是我卻再也不能蓋著那條毯子睡覺,也不能再穿那套衣服。我并 不怕它們;我恨它們!這些東西能夠殺死我!我能夠感覺到我的身體里有一股憤怒的情緒;當時的我并不能理解它,但是我感覺到了它的存在。 所有人都在談論那次事故:在家里、在學校里、在公共汽車上,以及大街上。人們總是拿它和廣島的原子彈做比較,然而,沒有人相信這是真的。對于一件你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你又怎么可能會相信呢?無論你多么努力地思考或討論,你都無法弄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記得;我們離開了,離開那天,天空和以往一樣蔚藍、透亮。奶奶;她一直無法適應新環境和新生活。她十分懷念我們的老房子。她在臨死前曾經說過,我想要一些酸模!事故發生很多年后,酸模仍然被禁止食用。因為它是吸收輻射最多的植物之一。 奶奶去世后,我們把她安葬在了她生活過的杜布羅夫尼基小鎮。那座小鎮位于隔離區內,區域周邊都圍有帶刺的鐵網,并且由佩槍士兵把守。他們只讓成年人進入一我的父母和親戚。他們不讓我進去。孩子不得入內。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去見奶奶了。雖然我只是個孩子,但是我懂了。你從哪兒能學到這些?哪里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我的母親承認說:你知道的,我討厭鮮花和綠樹。她開始變得害怕自己。在墓地里的草坪上,他們會鋪好一塊桌布,然后放一些食物和伏特加在桌布上一這是為那些守夜的人準備的。然而,士兵帶著放射量測定器沖進來,把所有的東西都扔了。草地、鮮花,所有的一切都是有毒的。我們該把奶奶葬在哪里? 我很害怕。因為害怕,我不敢去愛。我有一個未婚夫,我們已經在房契上登記了雙方的名字。你聽說過關于廣島幸存者的故事嗎?就是那些在原子彈爆炸后活下來的人,他們只能和同是幸存者的其他人結婚。在這里,沒有人寫這些東西,也沒有人談論它,但是我們還活著,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切爾諾貝利幸存者。他把我帶回了家,我見到了他的mama。她是一個很和善的女人,是一家工廠的經濟學家。她性格很活潑。就是這個很和善的女人,當她在獲悉我出生于切爾諾貝利,是一名切爾諾貝利事故的難民之后,她問道:可是,親愛的孩子,你能生孩子嗎?那時,我 們都已經登記了!他為我求情,說道:我會離開家。我們會出去租一間公寓。可是,我聽到的卻是:親愛的,對某些人而言,生孩子就是一種罪過。愛也是一種罪。 在遇到他之前,我曾經有過一個男朋友。他是一名藝術家。我們也曾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所有的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直到一件事情的發生。我跑到他的工作室,聽到他沖著電話另一頭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很幸運!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他一直都表現得很冷靜,甚至有些淡漠,他的話語中幾乎很少出現驚嘆或感嘆的語氣成分。然而,當時的他卻表現得如此狂躁!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后來我才知道,他的一個朋友住在一棟學生宿舍樓里,他朝隔壁看了一眼,結果發現住在那里面的女孩上吊自殺了。她用一些長筒絲襪吊死了自己。他把她放了下來,而我的男朋友當時就在他身邊,他渾身顫抖著說道:你不知道他看見了什么!你不知道他剛剛經歷了怎樣的一件事!他把她抱在懷里一他摸了摸她的臉。她的嘴角處還有一些白色的泡沫。假如我們能動作快一點,她也許就不會死了。他只字未提那個死去的女孩,也絲毫沒有為她的去世感到悲傷。他只是目睹了這件事,想把它記下來,儲存在自己的資料庫里,以便將來有一天能把這一幕畫下來。這時,我開始回憶起他之前向我詢問各種關于切爾諾貝利事件的信息時的情景:核電站著火時,那些火苗是什么顏色的?你有沒有見過那些貓和狗是如何被射殺的?它們是不是就躺在馬路上?當時的人們哭了嗎?你有沒有看到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在那之后hellip;hellip;我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我再也無法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她稍稍停頓了一會兒。)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是不是還想再見到你。我想,你看待我的方式其實和他一樣。觀察,然后記住。一切就像在實驗室里做實驗。我始終無法擺脫這樣的想法和感覺。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