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相望不相聞
在被立為太子前,江容遠經常被罰跪宗祠。 罰跪的理由記不清了,總之父皇經常對他不甚滿意,輕則叱罵,重了便去跪宗祠了,反正父皇的命令是不容違抗的。好不容易挨到跪完,回去后還要再被母后斥責一頓。江容遠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只能愈發努力勤勉。只是再努力好像都換不了父皇母后的一次贊許,還是不斷地被罰被罵,循環往復,直到他被立為太子。 江容遠八歲的時候被立為太子,永祥宮上上下下喜氣洋洋,除了他的母后。那時候他對大人之間的風起云涌還看得懵懂,他只知道母后在那天憤怒地砸了一個茶杯,差點把他冊封禮服都給毀了。因為這個小插曲,江容遠又差點成為第一個在冊封典禮上被罰的太子。 儀式結束后,外祖父來見了他。外祖父年過六旬,年輕時受過傷,近些年身子越發不大好了。但江容遠很是喜歡他,外祖父是難得對他和藹的親人。外祖父他會教江容遠習武寫字,會聽他說宮里的事情,會和他講外面的故事,會把他抱在懷里喊他“乖孫”。對,外祖父私下里從來都喚母后和他“囡囡”和“乖孫”,盡管他們不常見面。江容遠還記得那天,他撲到外祖父懷里,可勁地撒嬌,外祖父摸著他的發,將他細細看了又看,只道:“好孩子,以后你和你娘好好的。” 那是江容遠最后一次見到外祖父。儀式過后外祖父告老還鄉,父皇準了。顏家祖籍的確不在京城,但那不知是幾代之前的事情了,外祖父又是天南地北征戰一生,哪里還有什么故鄉。沒過多久便傳來外祖父病逝途中的消息。顏家失去了頂梁柱,不再是京城第一望族,但總歸沒有失去名號,江容遠的太子之位也穩穩當當地坐了下來。 所謂小孩,只要有人呵護著,哪怕七老八十了,也是小孩。外祖父走后,江容遠便長成了大人,依舊不合格,但太子身份在那里,父皇不能動不動就罰他去跪宗祠了。他也逐漸明白,他這太子的身份是外祖父用鮮血替他壘起來的,可是值嗎?為了他值嗎?為了他一個都不能讓父皇母后展顏的人值嗎?外祖父不會再回答他。 他不想再惹母后生氣難過,他不想再被父皇指著鼻子罵,他不想對不起外祖父……越是努力,越是在泥淖中淪陷,有那么一段時日,江容遠總是會夢到他坐在一個白骨堆砌的寶座上,腳下深不見底的血池中無數雙手拖拽著想要將他拖入萬劫不復之中。從噩夢中醒來不過是另一段噩夢的開始,直到有一日,江容遠在御花園中碰見了一個走丟了的富貴團子。那富貴團子比他還要小上很多,小小的一團,就像糯米糕一樣,牽在手里白白的、軟軟的。迷路的小團子把他當作無敵的大英雄,緊緊地貼著他,一刻也不要松開,毫不保留地相信和依賴。 那小小的團子就像盤古手中的斧頭,劈開了江容遠世界里的混沌,原來頭頂有天、腳下有地、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也是從那一刻起,他決定不辜負小小團子的這一份信賴,要好好地保護他一輩子。 可能是腳跪得發麻、身子凍得發慌,竟然夢到了小時候的那些事。江容遠揉揉脖子,從跪墊上直起身來,眼前的宗祠和小時候并沒有太大的變化,正面墻上掛著歷代帝后的畫像,畫像下方是一層層高列著的牌位,被叁排長明燈映照著顯得莊嚴肅穆。大興開國至今掛在這墻上不過叁代,叁代看著微小,但已是百余年時光過去。百余年,歷經四代帝王,才有了如今大興的安平盛世。 每每跪著的時候江容遠總是覺得每個牌位后都藏著一雙注視著他的眼睛,透過長明燈的燈火包裹著他。先祖們的目光、外祖父的目光、父皇母后的目光……齊齊地詰問著他,你能擔下大興下一代的風雨太平嗎? 難的從不是發現問題,而是發現了問題卻不知道該如何去解決。 宗祠不像居住的宮殿,沒有炭火取暖,天寒地凍,江容遠跪了這么久,四肢早已僵硬,加之飯也只吃了玉喜偷送來的一些,此刻不過搖搖晃晃地勉力撐著。身體越是疲憊,大腦卻越是清醒,越是清醒卻越是心如刀絞。 他知道他今日罰跪不僅是為了給宣家一個交代,還是為逼得宣家做出一個退步。可能出去了之后,他不久就會大婚了吧,只是娶的人可能是哪戶可與宣家相制衡的張家、李家、王家兒女……但不會是宣儀,更不會是林桓宇。當然經過這一場鬧劇,他肯定還是會娶他們的,只是這個娶少了許多滋味。 父皇總說他天真,是了,他總是這樣,空有一顆做事的心,卻沒有一絲膽量,任何一個意外、一個橫眉冷對就會讓他屈服。若是此刻父皇就在他面前,他敢堅持己見嗎?不敢的。不管為自己找多少借口,他都不敢的,他只會唯唯諾諾地答應,哪怕違背了自己的心。 他只是一個嘴上說的好聽,卻一事無成的人。 “啊!”江容遠發泄似的一拳狠狠地砸向地面,血如他所愿地從皮膚里滲了出來。很疼,可疼或許也只是他為了掩蓋現狀的逃避。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恨過或者討厭過父皇母后。他恨的、討厭的,從來只有懦弱無能的自己。 “發什么瘋!”宗祠的門突然被重重地推開,他的父皇鍍著一層金色的陽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亮得讓他晃眼。 “父皇……” 皇上沒有理睬他,先是在先祖們上香跪拜一番,才正眼看自己的這個兒子。他的臉上沒有受罰之后的巴巴求饒,也沒有發自內心的痛改前非,更沒有死不悔改的固執己見……明明功課什么都念得很好,卻時時刻刻顯露著他平庸天真的愚蠢。 這讓皇上面色愈發不虞:“你可明白了?”看江容遠話到嘴邊又咽下的模樣,他又氣不打一處來,直接問道:“朕只問你,你意欲如何處理這件事?” 這個問題對于江容遠來說是沒有答案的,或者他的答案根本沒有意義。只是父皇今問起,他總要有個答復。“兒臣……”江容遠垂著眼眸,看著自己手背上還沒有干的血絲,有將內心想法脫口而出的沖動,也有直接回答“全憑父皇做主”的退縮,最后他捏著手心,答道,“兒臣會迎娶宣儀的。” 什么時候迎娶小儀也成了他委曲求全的說辭了?江容遠打心里覺得自己可笑。 “為什么?”江容遠愣了,抬眼看著父皇,父皇還是那副冷然的模樣,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他所有的小心思都被他看了個透,“你不是堅持不娶的嗎?怎么宣家一鬧你就妥協了?” “兒臣……”父皇的問話直把他打得現出原形,江容遠咬著牙答道,“宣相位高權重,宣家在京城也是第一望族,兒臣不該魯莽地得罪宣家。” “所以他們就能逼迫你了?”皇上深吸了一口氣,閉著眼,按捺住心中潮涌的情緒,“你是誰?他們又是誰?今日只是嫁兒子,他日要是讓兒子取代你呢?你又當如何?你可曾好好想過?”皇上說到最后已是遏制不住的怒意,他一腳把江容遠踢上前去,一手指著眼前先祖的牌位,“你在先祖前反思這么多日都沒有反思出一點點……咳咳咳……”像是被氣狠了,皇上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像是要背過氣去。 “父皇!”江容遠嚇得趕緊爬起來,扶住他給他拍著背順氣,又匆匆地要去傳太醫。皇上咳了一陣緩過來,按住他:“不必傳太醫,老毛病了。”“父皇……”這一刻江容遠眼中流露的擔憂和關心是真切,皇上長嘆一口氣,扶著他的手站直了身子,竟軟了口氣:“你有才學、有仁心,這不是壞事,但能支撐你在那個位置上安穩地坐上幾十年嗎?” “你以為的善就是善了嗎?你認為的惡就能斷定是惡了嗎?你為這方謀了福,那方便會因此損了利,你能保證每一次他們如這次這般脅迫你,你都能全身而退嗎?” “為君者,目光便不能局限在小情小愛。”皇上說這些的時候,看的是先祖的畫像,目光卻落在遠處,語氣中還帶著一絲久遠的懷念。 江容遠第一次聽他帶著溫度的講話,一時間怔住了,想要再細聽又只得父皇拍拍他的肩,:“回去自個兒好好想想吧。” “是。”江容遠垂首應下,他知道父皇說的是在理的。剛猛烈地咳過,皇上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但依舊是江容遠眼前的一座大山。山,可以是依靠,也能是阻礙。 皇上這幾日似乎沒有休息好,眼下帶著青,不欲再和江容遠多說了,揮揮手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吩咐道:“你要的確到了該大婚的年紀了”皇上走到門口,又說道,“宣家那個小公子年紀著實小了些,你和他的婚事等他大了再說。但太子的大婚耽誤不得,這兩日讓你母后替你相看著吧。” “父皇!”盡管已經猜到,但親耳聽到,江容遠的心還是如同被錘了一下,激得他猛然追了一步。皇上料到他必有反應,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父皇的目光直把江容遠錘趴在地上,動彈不得,訥訥地沉默了下來。 見他無話可說,皇上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十二月風寒,說上幾句便是寒風倒灌進肺腑,皇上又低咳了一陣,疲憊地終止了和江容遠的這場對話。 直到離開宗祠的時候江容遠步伐虛浮、神思恍惚,一部分是跪得,一部分是想得。父皇離開時看他的那道目光刻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似包含了沒有說出口的話語,就好像、就好像……就好像在給機會讓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可他緘默了。 因為他拿不準、他不敢賭。 他是不是該追上去,和父皇好好談談?可萬一是他的錯覺,惹得父皇更加生氣憤怒怎么辦?這種糾結的心思,沒有人能給他一個標準答案。與其撞出個錯誤答案,不如不要開始這個選項。 江容遠苦笑著,父皇厭惡的可能就是他這份懦弱吧。 “容遠哥哥!”心思滿懷的江容遠剛邁出宗祠的大門被等候許久的宣儀撲了個滿懷。叁日不見,小儀竟是消瘦了,他的臉龐被十二月的風吹去了童稚的圓潤、吹出了成熟的棱角。他還是那么愛流金豆豆,可每一滴都實打實的是苦澀的味道。那個曾經抱著他的腿不撒手的小團子如今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他長大了,在承德叁十二年的北風凜冽中。 “小儀……”江容遠伸出手接住一顆自宣儀眼角滾落的淚,淚滴冰冷刺骨,冰得他格外狼狽。連續叁日的跪罰讓他本就衣冠不整,此時更顯得他如乞丐一般落魄不堪,甚至無法直視小儀的眼。 他自慚形穢。 宣儀是來道別的,皇上允了他和容遠哥哥的婚事,但他成年前不許再和容遠哥哥見面了。這件事同樣給了他足夠的教訓,告訴他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他都能任性妄為、都能由他的父母親替他圓滿解決的。他脫口而出那句話之后,仿佛在一瞬間他所有的優勢都沒有了,他成了一個失德失儀的地坤。雖然下了令禁止傳出去,但風言是止不住的,人們嘴上不說,心里都各自明白,往日里巴結著他的目光都變得微妙。皇上承諾了婚事,但卻不許他一個太子妃的名分,皇后看他的眼神更是厭棄。 那些他不曾經歷過的酷寒讓他明白,他害了容遠哥哥,害了父親母親,害了他自己。可明明夜夜哭泣、痛徹心扉,當父親過來問他心意的時候,他還是那般執迷不悟,他還是想嫁給容遠哥哥。他可以只做側室,可以忍耐叁妻四妾,可以舍棄一切驕傲和尊嚴,他只要能和容遠哥哥在一起。 五歲的時候宣儀第一次隨母親進宮,被華美的宮殿迷了眼,迷失在花團錦簇中。就在他嚇得哇哇大哭時,一個人牽住了他的手。那是他見過最溫柔的人,比春風還要和煦,比花朵還要柔軟,就像是滿園芬芳中的花神。之后無論春夏秋冬,容遠哥哥在他眼里都如那日一般,披著層層的春光,明媚又耀眼,讓他再也看不見其他。 “容遠哥哥,對不起……”宣儀哭得鼻頭發紅,緊緊地拉著江容遠的手,“小儀錯了……可是……可是我還是想和容遠哥哥在一起……” 江容遠被他哭得鼻頭發酸,半跪在地上替他擦去抹不盡的淚,正眼看著他:“傻小儀,明明是容遠哥哥違約在先的。” 宣儀拼命搖著頭:“我不在乎了,容遠哥哥!只能做側妃也好,容遠哥哥會娶其他人也好,什么都好……”他撲進江容遠懷里,摟著他的脖子,汲取著他的溫暖,“小儀只要你,只要你容遠哥哥!” 江容遠怔住,下一秒把他死死地嵌進自己的懷里,像干渴的人汲取著僅存的水。咽下了自己釀出的苦澀的淚,江容遠已經不知道哪步是對,哪步是錯了。他又想起父皇的那個眼神,想起他曾經在林桓宇面前說過的豪言壯語,寒風如鞭子抽在他的身上,抽起了他深藏于心的一兩分心性。 他應下了宣儀的哭求:“好,我們在一起,永永遠遠在一起……” 虧欠的就要用最好的來彌補。 至少要大著膽子去爭一爭。 又沒有寫到…… 啊…… 影響我進度的,除了我的拖延癥,還有難以打開的網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