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何處換巢鸞鳳情亦暖枯楊生花
“夫人!”趙叁娃子一路飛奔著從門口跑到堂屋,雪地上留下一排腳印。 屋內眾人見到他,面上俱是一喜,竟也無人指責他失禮。 這夫人是個年青夫人,正和一干丫鬟婆子圍在桌旁用銅鍋子吃涮rou,一見他進來,登時撂下筷子起身,一面一連串地問:“什么時候回來的?用過飯了沒有?路上好不好走——”一面使喚丫頭給他揩汗。 趙叁娃子躬身唱了個大喏,急道:“夫人!東家今晚同合伙的幾個老爺吃得醉醉的,正喚您過去呢!” 夫人也沒系風帽,披個一口鐘就出去了,只見門口一個歪歪斜斜醉得直不起腰來的人布袋一樣掛在小廝兒身上,抬頭看著她撲哧哧地笑:“為、為夫家來了!” 夫人氣得直跺腳,趕忙吩咐廚下煮醒酒湯,提住他通紅的耳朵罵道:“作孽!你干什么吃得這樣醉稀稀的!” 東家被拽得哎呦慘叫,做戲的成分更多些,連聲道:“我哪里想吃酒?只是俺們弟兒幾個在外頭奔波了這些時日,不喝幾杯實在過意不去……” 夫人冷哼:“我會不曉得你?你這狗殺才就是饞酒!” 東家兩眼一瞪:“胡說!” 夫人還待嗆回去,只聽得一旁的小廝兒苦哈哈地勸道:“老爺!奶奶!這天寒地凍的,咱們什么事進屋好好兒講。” 二人來到屋內,東家往榻上一癱,臉紅溜溜的,愜意得直哼小曲兒。夫人給他擰了熱手巾擦臉,揾著鼻子嫌棄他:“這酒氣兒大的!你晚上定然要嘔,我去偏廈睡!” “哎!”東家急了,一把捉住她袖子,“ 我有正事兒!” “啥事?”夫人推開他的手,坐在榻邊問道。 誰料他涎著臉,笑呵呵地往她腰上摸:“啥事都比不上咱倆親熱正經。” “呸!都醉成這樣了!”夫人啐他一口,問道:“生意如何?” 東家借著酒勁兒,莽莽撞撞去扯她的童子捧壽襟扣,含混道:“咱倆榻上只談傳宗接代的生意。” 夫人被他這無賴樣子氣樂了,戲謔道:“你兒子在東廂睡著,不在我這里。” 東家下巴蹭著她肩膀頭去咬她滑膩的脖頸,口里哼道:“好娘子——我出去那么久,你就不想我?” 夫人杏眼圓瞪::“你這賊囚根子不回來才清凈。” 東家不依不饒:“不想我便是外頭有人了?” 夫人聞言更怒,罵道:“混賬!你自己去找什么桃姐愛姐的,別扯上我!” “好冤!”東家叫道,“說笑來著,誰愿意做綠頭的忘八!” 外頭呈上來一碗清清爽爽的醒酒湯來,夫人怒氣未消,重重地往他面前一放,“咣當”一聲,里外的人都驚了一跳。 “自己喝罷!”她道。 “哎喲!怎么炮仗似的!”東家咕噥道,但還是徑自拿碗咕咕咚咚喝下了。 喝了湯,東家頭腦清醒了不少,一下子興奮起來,拉著她就要講路上見聞。夫人平日里最愛聽四處的奇聞軼事,就由著他去了。 “噯,娘子,我跟你說。”東家道。 夫人笑道:“啰啰嗦嗦的,快講快講。” “我這一路上聽說了個‘窮不怕’。喝!那真是好一個窮不怕,真是個奇人!”東家眉飛色舞起來,“他不過個叫化子,卻最好打抱不平、仗義疏財。他自己有十兩銀子,見了那下苦的可憐人,倒是要分出去八兩。” 夫人嗤道:“我看他倒是打臉充個胖子。” “人那才真是視錢財為身外之物!”東家道,“有個富戶家的雇工被主家打了好重的傷,卻又無錢醫治。旁人都知那雇工赤貧,還不起賬,竟無人幫他。這窮不怕見他奄奄一息,動了惻隱之心。可他自己也窮得餓肚子,便沿街作詩畫賣了好些錢,最后竟全用來給那人瞧病,他自己一分不留。這樣的事體遠遠不止一樁,這才留下個‘窮不怕’的名頭來。” 東家頓了一頓,又道:“眾人這才明白這‘窮不怕’定是文人士子流落下來的,只是不知道因何事殘了條腿,家道中落下來了。我估摸著,怕是行商路上遭了響馬,沒了家當又死絕了親屬,這才去乞討。” “嘖,”東家嘆道:“可憐!” 再看夫人,兩眼直愣愣的,顯然是聽得入了迷。 “不過還有另一樁更奇的。”東家得意洋洋道。 夫人回過神來,笑問:“還有什么更奇的?” “這窮不怕雖窮得叮當響,卻是條好漢。他有一房妻妾,處處都跟隨,既不嫌他窮又不嫌他殘,真叫個情比金堅。”東家接著道,“關鍵是那女子,長得真是,哎呦!那叫一個如花似玉,便是到了宮里,那也讓六宮粉黛丟了顏色……” “真那么好看?”夫人哼道。 東家沒覺出味兒來,兀自振奮道:“真好看!” 夫人柳眉倒豎,手又掐上了東家的耳朵,“比我還好看?” “啥?”東家一愣,旋即開了竅兒,笑個不住:“媳婦兒!咋這么酸?這全是我道聽途說的,沒見過人家廬山真面目!” “沒見過就罷了。”夫人道,“你這嘴上沒個把門的,把人吹得天上僅有地上絕無……真有那回事兒似的!” 東家笑道:“這倒不是我編的,正經的真事!” “瞧瞧!”夫人哂道,“這還惦記著呢!” 東家也不知道怎么接著這好大的怨帽,總歸是有理說不清了。 “要是你敢不要我,”夫人下巴一揚,居高臨下道:“我就抱著你兒子去跳河!” 誰知東家笑得直打擺子:“你跳河?你下次好歹挑一條深一點的河去跳!那么淺的水,我要是再救你一回盡讓人看笑話!” 夫人怒得直錘他,眼圈竟然紅了,“天殺的!你居然要我死!” 東家見狀忙把她摟在懷里安慰,急慌慌地指天發誓道:“瞎話!我要是有這想法天打五雷轟!” 夫人鬧了一陣,羞赧起來,抹掉腮上掛的兩滴淚珠子,順勢往東家懷里一鉆,打趣道:“瞧你身上臭的!怕是已經雷焦了!” 世上的緣分,好巧不巧,你苦尋不得,偏偏它來得出人意料。上頭這幾位究竟是何人,我不說想來您也能看得明白。 各位看官,小人物的故事細瑣,本不值得一敘。可是那史家無情,微言大義筆寫春秋,多少人一生沉浮不過也只留下那么只言片語罷了,對那市井小民再吝嗇寫上兩筆。可憐這天下蒼生多是籍籍無名之輩、蠅營狗茍之徒,百年之后,再難尋蹤覓影。 能在青史中留下名號的,也多少算是個人物。同這個故事有關的我且給諸位摘上那么兩段,這功過是非留您自己評說: 金敏,平昭二十叁年進士及第。父克顯,巡撫甘肅,整飭邊關、總理軍務,素有賢名。時歲冬,韃靼舉兵來犯,克顯身先士卒,負數箭而亡,兵卒百姓皆效其死力。敏少孤,慧而清傲,寒窗數載、師從當世鴻儒。選為內都察御史,履歷清要,后拜紫金光祿大夫。世云女子為官者,自敏始也。 敏終身未嫁。先時,克顯自知必死,托孤于關西陳氏。蓋報其撫育之恩,敏與陳情同夫婦,育有二女,皆為詠絮之才。蓋以其姿容艷美,終不宜得男也。 (全文完) 免*費*首*發:fadìańwū.сoм [fadian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