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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他說世界很溫柔在線閱讀 - 樞紐世界終章(35)

樞紐世界終章(35)

    謝右前兩個月不知道吃錯什么藥連上了好幾天晚自習,現在又回到了以前的那副德行,想走就走。

    班主任不知道,謝右上不上晚自習,實際上取決于吳瓊星期二、四、五上不上三樓交作業和查班級衛生。

    復式別墅厚重的防盜門打開后,毫無意外地是一片漆黑。

    謝右開燈上樓,把書包摔在沙發上。他灌了一杯涼水,擦了擦順著嘴角留下的液體,黑如墨的眼睛看向攤在床上的幾張照片。

    溫柔笑著的女孩,陽光下乖巧地垂著頭的女孩,領優秀學生證書大合照里的女孩……

    很多人都羨慕他上學能帶手機,也羨慕他隨時隨地都能拿出來玩。他假裝不在意地隨手拍一張,里頭就框住了一位心心念念的小女孩。

    謝右把它們洗出來,變成了自己的寶貝。

    他輕柔地摸了摸照片中女孩被風吹得翹起來的軟發,眼角眉梢溢出綿綿的笑意,躺倒進柔軟的床鋪里,他鳳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張照片,最后慢慢地,慢慢地,將它放在了自己心臟的位置。

    第二天上學,吳瓊面色紅潤了,進校門的時候臉頰兩側一鼓一鼓的,像在嚼著什么東西,他隔著一段距離跟在后面,抬起修長白皙的手,瞇著左眼把手圈成一個環——正好兜住了一個吳瓊。

    他傻兮兮勾了勾嘴角,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傻逼,輕咳一聲后左右看了看。

    蘇飛走在他右邊,一臉莫測高深,自從他知道謝右有了喜歡的人,就開始雷達探測,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女生挖出來,此時此刻,盲生發現了華點。

    “你看的方向……”咧了咧嘴,“是不是一班的……”

    謝右的心跳慢了半拍,猛地扭頭。

    “是不是……一班那個班長!”蘇飛拍了拍自己聰明的小腦瓜,好像想通了什么,“就是她!上次我還看到你在一班門口……。”

    謝右一把捂住了蘇飛的嘴,對方跟小雞仔似地還堅持不懈想要說話,興奮得像發現了萬有引力的牛頓。

    可惜砸他的那個蘋果現在非常生氣,好像在思索為什么當時沒有把這個天殺的直接砸死拉倒。

    一路回到教室,謝右忍受著多方打量刺探的目光,隱忍地咬著牙道:“不是。”

    蘇飛,“你害羞了。”

    謝右,“……”

    蘇飛笑了,“別藏了,我都看出來了。那個女生說過高中不談戀愛,你是不是因為這個不開心。”

    “……我都說了不是。”

    蘇飛還想說,看到謝右臉色已經完全變成了打架時候的冰冷桀厲,他識相地閉了嘴。

    事實證明,蘇飛是從來都不會讓人失望的,中午還沒到,謝右喜歡一班班長的消息就喜氣洋洋地傳遍了大街小巷。

    三個年級都炸了,尤其是高二一班。

    吳瓊后座的班長已經被圍了三個課間,無非就是翻來倒去地問,不會吧,真的啊,好羨慕你!

    班長臉有些紅,一直說不知道不知道哎呀別問了,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很開心的呀。

    吳瓊握著筆,刷刷地算題,隨著位置越來越擠越來越擠,她還是無奈地放下筆,無意識地嘟了嘟嘴。

    把卷子折好放回桌肚,她站起身去走廊上透氣,雙手搭著欄桿,臉頰嫩嫩軟軟的,看起來乖的不得了。班上幾個男生路過,耐不過心癢言語調戲了幾下,被她目不斜視地噎回去之后,總算是忍住了上前摸她頭發的沖動。

    今天意外熱鬧,因為全校都在說同一件事。

    吳瓊站了一會兒,剛想走,就聽見三樓爆發出巨大的哄笑聲,往左上方看,回廊里有一個男生正玩了命地跑,邊跑邊哀嚎。

    他后面還跟了一個男生,跑成了一道殘影,幾秒后就追上了前面那個,隨后就是一個利落的飛踢,少年黑發張揚地飛起,露出一張淡漠疏離的側臉,好看得過分了。

    吳瓊眼睛略微睜大,看著那個可憐人被踹翻在地,四周傳開幾乎爆炸般的笑聲起哄聲,讓人頭腦發昏。

    少年面無表情地繼續揍個不停,看著都疼,吳瓊面對暴力場面,看起來卻饒有興致,眼睛眨也不眨。

    這場單方面的暴打持續了兩分鐘,神情冷淡的少年揉了揉手腕關節,輕輕勾起一個笑,薄薄的嘴唇稍動,也不知道說了什么。隨后那人轉頭,好像不經意地看向了二樓走廊的方向。

    吳瓊和他對視了,那個少年神色微怔,甚至是有些慌張。

    是在看……我?

    他瞇了瞇眼,身邊卻突然傳來女生激動的叫喊,“蘇飛是不是看你了!他是不是在看你!他真的喜歡你啊!”

    吳瓊轉頭,看見班長站在自己身邊。

    哦……原來如此,她心里想。

    然后她禮貌地移開了目光,垂著頭看了會兒花壇,就回了教室。

    陳圣俊看著那個栗發的女孩微微揚起頭,圓滾滾的眼睛看向這里,他視力好,覺得自己甚至能看見那上下扇動的睫毛。

    完了,被看到了。

    他不知道為什么課間不怎么出教室的女孩突然來了走廊,而且還目睹了他拳打腳踢同班同學的不良面貌。

    身后的那位同班同學蘇某人艱難地爬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朝他比了個中指。

    蘇飛看不到,他驚慌失措,內心已經急的團團轉,哭天搶地,和他冰冷的神色相差越來越遠。如果上天允許他做一個嚶嚶怪,他大概已經扯著她的衣角急切地搖起了尾巴。

    謝右害怕被她討厭,就像是撿來的小puppy害怕被主人拋棄。

    然后,他看見吳瓊移開了目光。

    他張了張嘴,又無力地低下頭,劉海遮住了眉眼。

    一班的班會課開在這么一場鬧劇之后,注定了靜不下來,連一向主持大局的班長都沒了主意,她也處在恍恍然狀態里,暈頭轉向的。

    在一片鬧哄哄里,吳瓊突然走上講臺,面色平靜地拿起教尺,用力敲擊臺面的聲音瞬間讓教室安靜下來。

    她抬眼,聲音嚴肅而不悅。

    “請安靜一下。”

    整個教室的人愣愣地看著她。

    吳瓊開口說道,“昨天下午,我放在桌肚里的一盒胃藥,在一個課間后突然不見了。”

    她邊說邊掃視著所有人的表情,有人在聽到只是一盒胃藥之后,露出了有些不解和輕蔑的神色。

    蘇漢偉繼續說道,“我知道一盒胃藥無足輕重,但是,今天我丟了一盒小小的胃藥,明天別人就有可能丟現金,丟項鏈,丟手表。我非常信任我們班里的同學,可是盜竊這種事情,有一就會有二,有二就會有三,難道一定要等到事態真的嚴重了才知道覆水難收嗎?”

    她一只手撐上了講臺,帶著不容抗拒的氣勢,像利爪的貓科動物。

    “所以,我已經向老師申請了調教室的監控錄像,這件事,絕對要嚴肅處理。”

    吳瓊說完之后就回了自己的位置繼續刷題,其他人這才反應過來,她根本沒準備商量,就是宣布了一下。平時看她乖慣了,一露出爪牙,倒也新鮮。

    班長輕輕戳了戳她的肩膀,小聲地說,“怎么會不見了?”

    吳瓊偏過頭,隱約可見嘴角翹起的小小弧度,她涂完最后一個答題卡空格,回頭認認真真地看著這個一直很照顧自己的班長。

    她白白嫩嫩的手扒在椅子的靠背上,卻是不答反問,“你喜歡謝右嗎?”

    班長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她圓滾滾的眼睛,“啊?”

    吳瓊又問了一遍,班長才紅著臉搖頭。

    “我高中不談戀愛的,而且,謝右他平時有點太……太吊兒郎當了,我爸媽也不會同意我跟他一起……”

    這姑娘的腦洞十八彎,不知道拐哪兒去,連家長都見上了。不過說來說去,態度也很明確,要是謝右真對她有意思,恐怕也是苦逼的單戀,班長在感情這方面看起來挺沒主意,其實內里反而是個認死理的主。

    吳瓊安靜聽班長說完,抿出了一個軟軟的笑。

    晚休的時候班上一個男生唯唯諾諾地敲了辦公室的門,說辭不外乎是自己也不舒服,看到吳瓊桌子里有胃藥就拿了,沒有壞心思。

    這男生就是午休被她說得摔門而出那位,班主任說了他一會兒,又讓他單獨去跟吳瓊道歉,事情就不鬧大了。二班班主任還感嘆,說吳瓊這小孩機靈啊,拿調監控直接把人詐了出來。

    不出所料,吳瓊在晚自習開始前如愿以償地拿回了寫著自己名字的胃藥盒。

    她拆開看了看,隨后漫不經心地抬眼,“同學,你是胃不舒服,不是嘴爛了不能說話,跟我說一句就這么難?”

    那男生低著頭,吳瓊估計他正在磨牙,特地選在陰測測沒人來的天臺,該不是想把自己揍一頓吧?要真打起來,她一個嬌弱的女子可打不贏他。

    吳瓊這么想著,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在霞光里看起來格外靈動可愛,剛想開口再貧幾句,樓梯口突然沖上來一個人。

    黑發少年剛從校門口的籃球場狂奔而來,汗水順著脖頸流進起伏著的胸膛,余暉似乎貪戀他黑沉沉的眸子,染得它們流光溢彩才滿意地退場。

    他趕上了天臺的最后一絲暮光,隨后走廊就逐漸暗了下來,少年就站在那里,強勢的目光一寸寸掃過吳瓊。

    吳瓊被這存在感強大的視線刺激到了,微微皺著眉頭,倒很像是受了欺負要哭出來。

    男生立刻覺得那個黑發少年看過來的眼神都不對了,對方把額發撩了上去,再看過來時,一雙鳳眼上挑得冷厲桀驁。

    少年深吸一口氣,扭頭對呆呆站著的吳瓊動了動嘴唇,“你出去。”

    吳瓊不聽,反而上前一步,對方似乎沒料到他的舉動,愣了一秒后飛快地向陰影里退了一步。

    “謝右是吧?”吳瓊站在還未完全昏暗的淡墨色天空下,友好地彎了彎眼睛,“這個人雖然喜歡班長,但是班長不喜歡他,平時話都說不上幾句的,你犯不著,為了他挨處分。”

    謝右沒說話,他的視線膠著在了她手里拿著的胃藥上。

    旁邊的男生看他們兩個大眼瞪小眼,吳瓊把他喜歡班長的事抖給了謝右,他幾乎迅速地就掌握了事情動態,自然而然地就覺得謝右是專門為了班長來揍自己的,只想趕緊走。

    于是他急忙走上去,恭敬地道歉,“吳瓊,我不該拿你東西的,我道歉,你看晚自習也要上課了,我就先走了,有事下次再說吧?”

    話尾明明是商量的語氣,但是腳底卻抹了油,男生麻溜地消失在了天臺上。

    謝右已經不準備管那個男生了,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這個胃藥……”

    吳瓊突然抬起頭,目光像開了鋒的刃,卻看不清在暗處的對方的表情。

    她思索了一陣,突然就笑了,沖謝右揚了揚手中的藥盒,“恩,我的胃藥,怎么了?你胃不舒服嗎?”

    謝右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女孩柔軟的頭發被清涼的夜風撩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天臺上可見開始綿延起橘黃色亮光的公路,那些星星點點的汽車霧燈像打翻了的橘子汽水,慢吞吞流淌著,在誰的瞳孔里匯聚成一片巨大的星河,然后,又遙遠地寄存在誰的夏夜里。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少年的感官,讓他幾乎要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他的心臟開始清晰明快地跳動,頻率快得令他害怕,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他好像……比他所以為的還要更喜歡一點。

    更喜歡,是多喜歡呢,還要多喜歡呢。

    吳瓊慢慢走向他,和他擦肩而過,與此同時,他聽見他們學校的晚自習上課鈴聲恰好響起。

    謝右在天臺上站了很久,回過神的時候,四周空無一人,只有夜風牽著他的衣角。

    少年突然后知后覺地呼吸急促起來,睫毛慌亂地上下顫動,隨后他慢慢蹲下身,把頭埋進了臂彎里,臉頰紅得發燙。

    他撫上自己的心口,低低地咒罵:“怎么還……跳這么快。”

    謝右又保持這個狀態深呼吸了幾個來回,最后自暴自棄地仰躺在了天臺的水泥地上。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星開始一顆一顆亮起來,幾十年,幾百年,幾億年都沒有變過。

    他小時候因為太孤獨,喜歡數星星,從東邊數到西邊,數來數去,他自己反而是最孤單的那一顆,那些好看的星星,都離他那么那么遠。

    他長大了,從另一個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細碎漂亮的星星,可是,它們也離他很遠。

    他伸出手,隔著億萬光年描摹那些安靜而又古老的行星,像在撫摸他喜歡的少年的眼睛,以那樣輕柔深情卻又不自知的力度。

    迷迷糊糊睡過去之前,謝右的理智從戀愛腦里掙扎著爬起來。

    誒,好像哪里不太對來著?

    吳瓊下了天臺后直接去了教室辦公室,詢問班主任什么時候才能去查監控。

    班主任聞言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其實吧,我們班的攝像頭上個禮拜壞了,這兩天正在報修。”

    她噢了一聲。

    “人都查出來了,事情就這么算了吧,對班里也好,你說呢?”

    吳瓊點點頭,班主任心里總算松了口氣。

    一班總是話很多的那個男生居然安靜了三節晚課,讓管紀律的班長很驚訝,課間記考勤的時候還小聲嘀咕了幾句。

    吳瓊收數學晚練,正好收到她的位置上,突然停下來對她認真地說,“我覺得謝右真的挺喜歡你的。”

    班長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反應過來后耳根都紅了,氣不過地笑著拿筆敲了敲她的頭,“他們鬧我也就算了,你居然也來添亂。”

    吳瓊也笑了。

    放學的時候,她因為練習冊沒拿折返回教室,再出校門的時候已經將近九點半了,她家離得近,所以平時都是步行,此時路上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蟬鳴聲。

    吳瓊背著書包,靜靜地走著,夏日蚊蟲開始多了,全飛舞著繞在燈泡旁邊,投下的影子時大時小,怪瘆人的。

    她過一個拐角后,要進一條沒有路燈的小道,將要踏進黑暗前,她卻沒有繼續走,而是轉過身看向了身后。

    昏黃的燈光投射在地上,道路很空曠,一個人也沒有,海棠花樹輕輕地抖著枝椏,晃下紛紛揚揚的白色花瓣,被夏風卷著落在路中央。

    吳瓊在原地停留了半分鐘,之后才回頭,腳步聲漸行漸遠。

    四周重新變得靜悄悄,黑發少年從茂密的海棠樹上跳下來,表情復雜地拍了拍身上的花瓣。

    剛才慌慌張張的三步上樹,他初中被一群人堵在巷子里的時候都沒那么狼狽。

    少年的身姿被燈光勾勒得愈加出挑,他站在樹下,被隨之而來的海棠花瓣籠罩住,像落了場淅淅瀝瀝的雨。

    半響,謝右取下被他睫毛勾住的一片花瓣,放在手心里,對著她離開的方向輕輕吹了口氣。

    謝右第一次見到她也是在夏天,也是這么個火爐一樣的季節。

    然而那時16歲的他天底下活得最沒心沒肺,他無拘無束,沒什么喜歡的東西入得了眼,也沒什么討厭的東西在揍了一頓之后還能晃蕩在他跟前。

    眉眼精致,面容白皙的少年站在軍訓的隊列里,和周圍曬成一圈煤礦工人的男生相比,干凈得宛若一合上好的和田玉,然后撲通一聲,站他旁邊的一個男生突然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男生們竭盡所能地憋著笑,雖然要目不斜視站軍姿,其實余光都瞟到了臉色黑得如同煤炭的教官身上。

    “報告!”謝右被墨綠色迷彩服包裹著的胸膛微微震動,“蘇飛暈倒了!”

    教官揮揮手,示意趕緊抬走,謝右俯下身,架起他的一只手臂,半拖半抱地把他扶到醫務室。

    護士和校醫都是實習小jiejie們,一看又是那個小帥哥背著同學來了,一整個醫務室都笑了,謝右把蘇飛放到床上,隨手撩了撩汗濕的劉海,又禮貌地笑了一下,才接過護士遞過來的水灌了幾口。

    校醫邊往吳瓊裸露的手臂上涂酒精邊碎嘴:“啊呀,你們現在的女孩子呀,肯定平時不好好鍛煉的,三天暈多少回了,還有那邊那個,走個正步還能把膝蓋摔破了,皮么嫩得要死,一摔就摔出那么大個血窟窿,嚇死個人了呀要,剛送來的時候還以為怎么樣了呢,一看就膝蓋破了,真是公主小姐。”

    吳儂軟語罵人也帶幾分嗔,謝右喝完了水,眉眼冷淡地站在床前,看到了坐在房間右邊凳子上的“小公主”。迷彩服穿在她的身上稍大,袖子還往上挽了兩格,左腿的褲管松松垮垮被拉到膝蓋上方,露出整條勻稱筆直的小腿。

    傷口看起來確實很嚴重,襯著周圍嫩白嫩白的肌膚,破了皮的那一塊特別駭人,尤其還被涂了紅藥水,妖冶得像在膝蓋上開了一枝烈紅色的玫瑰,謝右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護士也看了好多眼,心疼得不得了,對那個女孩說,“吳瓊是吧,jiejie幫你上藥了,有點痛的啊,痛了就跟jiejie說。”

    叫吳瓊的女孩點點頭,上下揚起輕微乖巧的幅度,讓他不由自主地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

    白色的藥粉輕輕抖在撕裂的傷口上,融化進暗紅色里,他清晰地看見女孩淡色的唇立刻微微抿起,抓在椅子邊緣的手也用力到發白了,看起來似乎挺疼的。

    校醫剛剛料理完蘇飛,偏頭一看,吳瓊正疼得像貓一樣弓起背縮在椅子上,急忙叫停,“哎呀,小周你撒這么多干嘛呀,表面勻開一層就好了。”

    小周連忙收手,藥粉還是撒出去幾束,全糊在了吳瓊的膝蓋上,她這才受不住悶哼了一聲,極快極輕,往人耳膜上呼了口氣,癢癢的。

    謝右的心里撲通一聲,心臟這一下跳得格外重。

    他奇怪地垂下眼睫,覺得自己是不是被日頭烤出癮了,不曬還渾身不舒服,怪欠的。

    謝右壓下心底的異狀,重新回到隊列,火辣辣的陽光烘烤著水泥地,活脫脫把人滋成了鐵板魷魚,加點孜然都能上桌了。有女生撐不住了,就看看他來解暑,他在烈日下白得發光,巋然不動的模樣被抽象成了冒涼氣的冰雕,有神智不清的甚至都想沖上去抱著舔一舔了。

    可謝右本人也熱到發昏,還比剛才更熱了,他腦子里不斷浮現那條白嫩的小腿和淡粉色的唇,還有那聲輕哼,它們輪番上陣侵略他的腦殼,不消一會兒又拼成了一個小小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弓著背很疼的樣子。

    “吳瓊。”

    謝右動動唇,無聲地念了一遍他聽到的名字。

    好煩啊。

    因為年齡原因,琢磨不透很多情感,但少年心性,過一出算一出,站了一下午后他立刻把那個女生拋在了腦后,繼續當他的混世魔王。

    傍晚,蘇飛終于“醒”過來,柔柔弱弱裝了半天衰,成功免了明天的站軍姿,讓教官氣得罵了五分鐘的娘。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學校組織匯演,六天曬到脫皮的新生們洗了個澡,又生龍活虎了。二十來個班搬著凳子坐在臺下,人聲鼎沸,女孩子們披著頭發,洗發水香味飄的到處都是,隨后就是你撩我,我撩你,還未進入高中的憧憬萌動興奮快活地發酵在空氣里。

    謝右作為新生報到就出了名的校草欽定選手,哪怕在漆黑一片中也吸睛無數,他就穿了條黑t恤,一雙長腿懶散地掛在旁邊的空椅子上,手搭著靠背,丹鳳眼在夜里格外有些勾人的意味,隨便一挑都是肆意風流。

    坐他前面那個男生吊兒郎當地晃著椅子,張揚地沖看過來的姑娘露出一個笑。姑娘們飛快地回過頭捂了捂心口:咦,這個人一笑好像也有點帥是怎么回事?

    蘇飛把椅子晃到后方,“有幾個班的結束了之后要帶人堵你,你聽說沒。”

    謝右沒什么興味地打了個哈欠,眼睛半瞇起來。

    “你待會下手輕點,別又把誰誰誰打出什么毛病來,到時候我還得回去求我爸幫你解決。”

    謝右歪在椅子上,看起來都快睡著了,蘇飛沒好氣地踹了一下他的椅子腿,他才不情不愿地半睜開眼,目光都沒什么焦點,說話慢吞吞的。

    “是他們來招我,又不是我去招他們,下手輕重跟我有什么關系,不然你去跟他們說說,別來爺爺我這兒找罪受了唄。”

    蘇飛一想,也對,這幫龜孫就是欠打,閑得蛋疼一定要惹到他頭上來,眼前這尊活佛在一中的事跡他們又不是沒聽說過,還非要作。

    這么想的話,蘇飛看了看安靜閉著眼的謝右,突然覺得其實他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每天都忙于應付各路傻子,出手還得多加慎重。

    “同學,麻煩讓一下。”

    有些糯的奶音混在嘈雜的背景音里,讓謝右睜開了眼。

    一張熟悉的側臉出現在他眼前,四天未見,謝右訝異于自己偶爾靈光的記憶里。

    大概是因為,眼,耳,唇,鼻梁,還是那副讓他惦記的鬼樣子,甚至于一根頭發絲都讓他十萬分的“癢”。

    面對她直白的直視,女孩皺了皺眉,很明顯地感到被冒犯了,但是一片黑暗里又看不清誰是誰。

    謝右能清楚地看到她吃癟的樣子,開心愉悅地勾起了嘴角,沒想到下一秒對方就抬起腿,直接跨過了自己。

    夏季輕薄的布料相互摩擦了一下就飛快離開,輕碰的觸感像觸了電,激得他立刻收回腿。

    他懵了一會兒,狹長的鳳眼少有地呆里呆氣。

    剛剛謝右想好了的,如果她要跨過來,他就把腿往上抬,讓對方尷尬地卡在他腿中間,走不上前也退不下來,他搞不清自己只對于未蒙幾面的女孩沒來沒頭的捉弄心思,更搞不清,女孩的腿和他的相觸時,腦子里為什么會轟然炸開,胸腔里又擠滿了讓他想要奪路而逃的東西。

    蘇飛隔天聽說,那幫約好去堵謝右的人被揍得格外慘,臉上開花,其中一個腫的都沒法看了,被抬去醫務室的時候臉上還有一道鮮明的鞋印。

    集體搭校車回校的時候那幾位好漢都沒能到場,反而是謝右好好地站在了隊列里,穿著來時的便裝,還是那么白。湊近了看倒是能看到他嘴角擦破皮的傷痕,可惜完全無損美貌,還平添了幾分兇殘冷漠的狼崽子氣息,誰來都要被咬下塊rou,剝掉層皮。

    不管那群倒霉蛋是為了哪個漂亮妹子來堵人,看起來都起了反效果。

    謝右面無表情地站著,陰沉得可怕,他看向一班的方向,手緩緩抬起,大拇指擦過了嘴角的傷口,細微的動作無端彰顯出幾分獵者的高高在上。

    他此刻悄無聲息地對著吳瓊露出了獠牙。

    而這個愚蠢呆楞的女孩,顯然不會知道自己從那天開始就被盯上了。

    中二少年謝右單方面的宣戰示威沒有對她的日常生活產生任何影響,畢竟他自己每次都只是遠遠跟在后面,既沒麻袋套頭,也沒乙醚綁架,而是像個傻子一樣,每天每天在晚自習下課后跟在離她十幾米遠的地方。

    他不像是個要尋仇的,反而像個全職保鏢。

    他自己也奇怪啊,真正和吳瓊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時,手并不想握成拳頭朝對方臉上砸過去,反而更想舒展開,指骨關節僵硬地要握住前面那人垂在身側的手。

    握住了之后呢?

    謝右弄不明白,所以只能一天天地這么跟著。

    直到他能完整地記起吳瓊穿的每一件衣服,和對方回家路上的二十八個路燈,他才驚覺有哪里不大對勁,他消停了兩天沒去關注吳瓊一絲一毫的消息,卻食無味事無心,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舒服的。

    不舒服,那只能打架了。

    那場架是他從小到大打過最狼狽的一場,高三的五六個人把他圍在小巷里,其中兩個手里拿著棒球棍。

    他踹在了最后一個撲過來的人的肚子上,力道大得讓那人直接摔在墻根捂著腹部叫喚。

    隨后他突然后腦一痛,被棒球棍打得整個人前傾了半步,他站在原地搖晃了一下,感到耳鳴沒那么重了,轉身一拳揮在了那人的臉上。

    對方被這用盡全力的一拳打得歪倒在地,吐出了口卡在喉嚨里的污血。

    謝右的眼神冰冷可怖,他踉蹌著拽起那人的衣領,輕輕咧了咧嘴。

    “別找死。”

    謝右倚在墻邊,摸了摸頭發,觸手一片猩紅粘稠。他深吸一口氣,頭后仰著靠在墻壁上,任由血液順著面頰流下。

    頭頂上,深巷圈住了一小片天空,幾顆星星開始亮起來,一如既往地清冷高懸。

    有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偏過頭,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踏月而來,從來不知道,星星這么美麗的東西,也是能成為背景板的。

    他坐在陰暗潮濕的角落里,面朝著小巷外群星爍躍的墨藍色天幕,就這么看著她走過來。

    謝右在那道身影迫近之時低下了頭,只能被看到衣服上斑斑點點的血跡和狼狽翹起的發梢。

    腳步聲停了一會兒,又漸行漸遠。

    謝右終于再次抬起頭,重重地咳了幾聲,抹了把臉上的血。

    他費力地支撐著自己站起來,扶著墻根撿起了自己的書包,搖晃著走到巷口。

    一包印著小熊的紙巾正靜靜地躺在地上,被月光鍍了層銀。

    謝右站了很久,最后伸出血跡斑斑的手,拾起了這包紙巾。

    捉弄是因為在意,心煩是因為怎么看都覺得可愛,焦躁是因為對太過強烈的感情無所適從,想握住手是因為不想跟在后面,而想從此以后能并肩一起走。

    我沒告訴你,抬起頭看星星的時候我在想,好痛啊,吳瓊,真的好痛,我剛剛好像,好像忽然特別特別特別特別想你。

    我是不是,喜歡你啊。

    風吹起女人的頭發,溫柔的身影倒映在幼子的眼睛里,太過遙遠的夢境模糊了她的面容,看不清她嘴角的笑意。

    “我走啦,小右要乖乖跟著爸爸,不可以哭,不可以鬧,不可以惹爸爸生氣。”

    有只手拉住了她的裙角,卻被她輕輕拂開。

    “哎,別哭呀,我剛剛是怎么說的?三,二,一,收!”

    小孩憋出一個哭嗝,把她逗笑了,女人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頭,一張明艷的臉逐漸清晰,特別是眼睛,世人難生她一副丹鳳眼,恰成美人。

    “這樣吧,小右去跟爸爸說,說不想讓mama走,mama就不走,好不好?”

    小孩愣了一下,突然間破涕為笑,邊點頭邊抬起手擦臉上的淚,可再一個恍神間,眼前已經空無一人。

    沒有女人,沒有小孩,什么都沒有。

    “騙子。”

    垂著頭的少年如是說道。

    補課到了最后一個禮拜,學校里那兩棵百年銀杏都被烤蔫了,由此可見今年的夏天有多夸張,不禁讓人懷疑自己站在正午下兩分鐘就會當場斃命。

    蘇飛怕熱的毛病越來越嚴重,連出教室門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向老師申請把座位調到空調正對的地方,天天一副要抱著空調過下半輩子的慘狀。

    謝右坐他旁邊,一整天都是雙目無神看著黑板的得道飛升境界,嘴臉德行糊弄了語文老師,猛夸他上課難得認真聽講了,走近一看,桌上擺了數學書英語書物理書生物書,就是沒有語文書。

    嘴邊的贊詞還沒來得及吐出來,就被陳圣俊打臉,活像吞了只死蒼蠅。

    “哦,老師。”他慢吞吞從桌肚里扒出本語文書。

    “哼。”語文老師鼻孔出氣,拎著課本回頭,“我看有些同學就是不想學,不想學來學校干嘛?爸媽送你上學不是來混日子的!現在還沒到高三,我就看出來哪些同學連大學都考不上!還一天到晚抖啊抖的,能弄出點什么名堂來?”

    有幾個唾沫星子濺到了蘇飛的桌上,他齜牙咧嘴了半響,才顫顫巍巍地抽了幾張紙瘋狂擦起了桌面,邊擦邊小聲念叨,“別噴了,別噴了,別噴了我日……”

    語文老師把書一放,手撐著蘇飛的桌子,看這架勢是想搞個講座。

    “你說差距怎么會這么大呢,你看看特優班,哪個不是頂頂聰明的人,他們松懈了嗎?他們尾巴翹到天上去了嗎?人家腦子又靈光,學習又用功,上課積極得不得了,我還不教他們班呢,見到我的時候打招呼比你們都勤快。”

    謝右點點頭,一臉誠摯地說“闕氏”。

    “是吧?是吧?連謝右都說是了,你們想想啊。這個差距,好好想想自己要怎么彌補,還剩下一年時間,是不是要更加努力……”

    吳瓊上學期期末考試好像全年級第五來著,就是這么厲害的呢。

    在語文老師聒噪的背景音里,謝右眉眼彎了起來,春情蕩漾的,看得蘇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下午生物課說是有個新代課老師,大四回母校實習,順便代了原來生物老師的產假,班里的女生已經探了一上午的八卦了,統一得出的結論是——新老師不僅年輕,還是個小帥哥。

    雖說自個兒班里的謝右是個大帥哥,大家平時都只敢遠觀,確實有褻玩的念頭,也不太能上手,帥哥代課老師的誘惑力太大了,畢竟哪個青春期的小女孩沒有想過一場轟轟烈烈的師生戀呢?

    蘇飛好蔫啊,在聽說那個實習教師是男的之后更蔫了,他期待的是長腿長發笑起來有小酒窩的清純女大學生,眼下連最后一點樂趣也被剝奪了,他就只盼著剩下一禮拜的課趕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