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說奴仆們被徐霞客后人的仇家利用,說奴仆們不愛大明,說奴仆們是屬于造反…… 可是奴仆們的怨恨是真實的。奴仆們和跟著李自成的百姓不一樣,他們吃得起一碗飯,他們有的得寵還過得非常好。可誰愿意做奴仆?誰愿意自己的子孫后人也都是奴仆? 主家公子一句調戲的話,當家主母說丫鬟yin蕩,丫鬟就要跳井自殺……這是他的親自證實過的事情。 可是,徐霞客的后人兒郎們在前頭和清兵打仗,那不是大忠義嗎?一家婦孺老小被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奴仆殺了,是什么的心情? 家、國、天下……他狠狠地一閉眼,他突然感覺自己不懂了。他就感覺他那單薄的胸腔里突然冒出來一股氣,一股不服輸的氣。 他是讀書人,他明白很多很多的道理,他不去罵任何一方,他也不去站任何一方,他要——都罵! 他轉頭,看向一臉“認真”的小公子,輕輕問道:“小公子,這些話都不好聽污人耳朵,金農去罵人,好不好?” 弘星定定看他一眼,“鄭重”點頭:“去吧。”那架勢,跟派一個大將軍出征一般,金農不由地又笑了出來,心里的陰霾散了好多,頭腦也更加清醒。 發現陳中堂對他一臉警惕,眼神警告,他給陳中堂一個安心的眼神。陳廷敬起身抱著小殿下進到包廂關好門,金農深呼吸一口,起身,邁開大步來到人群廝打的地方。 “砰”的一聲巨響,又是“砰”的一聲巨響,金農動作利索地摔了幾個裝飾的大花瓶,大吼一聲:“我是金農,我見過小殿下。” 幾十個廝打在一起的書生終于停了下來,臨分開之際還你踢我一腳,我踢你一腳。 一個個的,服飾凌亂,發辮散開,還有鞋子掉了的,玉佩荷包掉了的,還有臉色掛彩鼻子冒血的……哪還有斯文的樣子?金農嘴角一咧,笑到一半才反應過來。 發面饅頭胖子憤怒:“你笑什么!” 金農“板臉”:“諸位,樂呵樂呵哈。別這么嚴肅嘛?過去的事情嘛,人人都有一筆賬,人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追根究底,按照心學的說法,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人,都有一個獨立的自我。” “顧炎武先生說,華夏是文化的華夏,不是哪一家哪一個朝代的華夏。大道是什么?是非對錯是什么?誰都有自己道理,圣人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咱們各自捂一捂。” 渾身氣勢一變,眼睛狠厲,聲音嘶吼:“吃都吃不飽活不下去了,還他娘的講究什么大道理嗎?這話對嗎?你們自己心里有數!你這個發面大胖子,你餓三天試一試?你吃草根樹皮試一試?” 發面胖子氣得直喘氣,不敢吱聲。 “圣人說‘不吃嗟來之食,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yin……’‘失節事大餓死事小’這話對嗎?你們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你這個打人最兇的瘦子你說,你要變成狗去咬一條狗嗎?你還是人嗎?” 那個嚷嚷著“我家就是起事奴仆的”讀書人一臉悲憤:“人活得不如狗,當然要變成狗!” 金農更氣。 “借口!” “天下熙熙,皆為利益。當我不知道?” “不就是皇上要整頓江南奢靡之風,要提拔匠人,要讓老百姓吃飽穿暖可以讀書嗎?不就是你們有錢的怕底下人趕上來?不就是底下人要趁機朝上爬?一個個的這點兒心思,都別借著過去說事兒。” “你們不配!” “當今皇上是仁君,是明君。每個人都有大好的前程。可你們,活在太平盛世不思報國不思做人,老老實實的獨善其身也做不到?你們配提起當年嗎?拿先人說事兒,你們的臉那?” “農人種地,匠人做活,就連商人都運貨發貨,你們做過什么?小殿下才四歲就關心病人,關心農事,你們也配稱為讀書人?我呸!” 他的胳膊揮舞,少年人的氣勢勃發,很有一股勇往直前的勇氣,面容因為激動而猙獰,身體因為憤怒而顫抖,但真的震到了這些鬧事的人。 “我金農今兒就說話在這兒,我就是想要銀子,我憑本事賺銀子花,我就是看不慣你們這一張張嘴臉,惡心。 匠人不是我們的同胞?農人不是人?奴仆不是人?世家富人沒有給江南修橋鋪路清理河道做過事情?都只盯著自己屁股,心眼比針尖小!都不看看自己那張臉多扭曲,還是人嗎?” “江南的地盤就這么大,皇上他老人家不知道?大皇子都親自出海,皇上親口說天下很大,很大,鼓勵我們出去,不敢出去的,也有點兒廉恥別阻攔皇上和小殿下的決定!” 他一番話洋洋灑灑,一半人面色紅漲面露羞愧,可也有更多不服氣的。 那個錦衣華服的公子神色高傲:“金農你甭說這些虛的。你跟在鹽商屁股后頭賺銀子很榮耀?你還有文人的氣節?因為你,酒稅大漲,你還有臉來蘇州?你有本事回去杭州老家!” 金農對他狠狠地一瞪眼:“文人的氣節是靠一張臉?我呸!我金農怎么不敢回杭州?酒稅大漲不是好事?酒對比鹽巴,孰輕孰重?你家里就是賣酒的,你也不能昧著良心。” “這話某人同意。”一個中年讀書人大聲開口,“要喝酒的人,美酒漲價十兩他也會喝,少喝點兒對身體更好。可是鹽巴是什么?人不吃鹽巴不能活。” “同意。”另外一個書生也開口,“我家是大夫。我知道鹽巴很重要。其他地方有那些人,大脖子病、各種病,有水土的原因,也有飲食的原因。柴米油鹽,哪一樣都不能少。” 店老板背誦一個老先生的稿子,手捧碎瓷片眼淚花花。 “古人就說‘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大清有那么多人吃不飽肚子,有那么多人要讀書,要變啊,不變怎么行?你們這些讀書人,不知道‘窮則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啊?” “皇上他老人家圣明,仁慈。我等當惜福啊。大皇子都出海,你們哪個更金貴?我們有小殿下,有了牛痘之法,有了更多的糧食,更廣闊的未來……你們都是讀書人,不想著怎么回報皇上和小殿下,在這里爭什么啊?” 其他人聽得都面色紅漲,羞得慌。店掌柜越說越是心疼自己的花瓶。金農瞧著店掌柜的手,上的碎瓷片,頭腦徹底冷靜下來——十兩銀子不夠賠償的! 那個大白胖子看他一樣,一臉嘚瑟:“金農怕了?沒事,小爺有銀子,替你賠了店家。店家說得好。先好好地回報皇上和小殿下,再來談論其他。大皇子都出海了,誰比誰金貴?” 那個錦衣華服的公子接口:“店家一席話,江某躁得慌。以后江南這地盤,各憑本事競爭,是本事,不是血統,也不是出身。” 那個瘦子微微低頭,嘴角一抿,聲音悶悶的:“我們也想回報皇上和小殿下,可我們拿什么回報? 你們一出生就耳濡目染讀書習武親朋好友捧著,窮人家的孩子連一心讀書的待遇都沒有……” 發面胖子一瞪眼:“好好做好自己的事兒就是。不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世家里的紈绔子弟光敗家的不知道多少。各人甘苦自知!” “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那是甘苦自知?你知道做奴仆的苦楚嗎……” “都別吵都被吵。”店家是真怕他們再打起來,那個叫為難。金農立馬跟上:“都不服。嘴里說這些有用?寒門貴子有好官貪官,官家子弟也有好官貪官。 如今皇上他老人家和小殿下給天下所有人希望和機會,你們有本事,就去跟著皇上和小殿下做好官打貪官——廣廈萬間、天下無饑寒,人間無冤屈!” * 人群因為金農的這句話情緒燃起,誰沒有當年捧起書本時立下的誓言,誰沒有那當年的青春年少志向高遠?大機遇當前,一人一句的,都是熱情高漲,還有幾分不打不相識的味道。 弘星透過虛掩的包廂門,聽到他們的談話,感受到他們身上的戾氣少了很多,多了很多和氣兒,忍不住笑。 陳廷敬也摸著白胡子樂呵,覺得這個金農,倒也是一個不要臉皮的妙人。 金農此次出征“大獲全勝”,昂首挺胸地回來,眼見小殿下和陳中堂的表情,那個高興得來—— “金農棒棒噠。”弘星“啪啪”鼓掌,金農難得的露出羞窘的模樣,當下里對著弘星好一通抒情:“小殿下,如果天下的大家公子都守禮愛民,天下的當家主母都慈善,那就不會有丫鬟被逼跳井的冤屈出現。 而如果天下都是好官造福百姓,安分守己地跟著好皇上和好殿下辦差,老百姓都會有好日子過,對不對?” 弘星眨巴眼睛。 第50章 么么噠 一個解簽的老年胖和尚突然暴起,直撲皇太后,皇太后身邊的一個宮女閃身迎上,兩個人赤手空拳地打在一起,肌rou和骨骼碰撞產生的聲音,沉悶卻直擊人心。 太子妃嚇得臉色發白,抖著身體站在皇太后跟前,懷里還緊緊地抱著弘星。皇太后哈哈哈笑:“太子妃莫怕。”弘星小大人地怕怕額涅的肩膀:“額涅不怕哦。” “額涅不怕……孫媳不怕。”太子妃的牙齒輕輕打顫,眼睛盯著那打斗的兩個人不敢眨。 皇太后身邊的另外幾個大宮女攙扶著皇太后,看似站姿隨意,其實都是練家子,一個個的,都對小殿下的膽大孝順感佩,對太子妃……哎,讀著儒家書本兒長大,到底是沒有經歷過。 太子妃:“……” 太子妃知道自己的表現最差,可她真的克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反應。 外頭已經打了起來,不斷地有人要朝大殿里頭沖來,侍衛們和他們打在一處,槍聲不嘶吼聲不斷,身臨其中才知道“刀光劍影、犬吠馬鳴”是那么真實的恐怖。 一個個和善的大和尚,突然沖他們亮起來兵器,一副同歸于盡的氣勢,仿若人間的人而是來自地域的鬼。 太子妃想大喊:“大明不是大清滅亡的……”卻也知道大明和大清當年的戰事,也是大明滅亡的原因之一。 太子妃想說:“朝代更替當是如此……”卻在一瞬間想起,若是大清有那么一天,她的弘星的后人和崇禎一樣的結局,一顆心揪著生疼生疼。 弘星感受到他額涅抱著他的力道不斷收緊,發現他額涅害怕的模樣,嚇得大聲呼喊:“額涅!額涅!” 太子妃一個激靈,“額涅在這額涅在這。”說著話,更是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兒子。嚇得弘星也緊緊抱住額涅不敢松開。 皇太后也看到太子妃眼里的恐懼溢出來,身體搖搖欲墜的駭然模樣,不明白原因,但也知道這場刺殺是起因,不由地心里一嘆。 “阿彌陀佛。”皇太后抬手打一個佛號,目光慈悲,“大師以為自己是‘殺身成仁’,大誤也。” “當年元朝敗走關外,宗室皇族幾乎被殺光,只余下一脈。當年宋朝大敗,君臣一起跳海自殺。當年唐末亂世,多少世家名流跌入塵埃。阿彌陀佛,當日李自成建立大順,滅大明屠殺宗室皇族……阿彌陀佛。” 那老和尚不顧大宮女的當胸一掌,哈哈哈大笑:“皇太后是說,大清沒有殺大明的宗室皇家?哈哈哈哈,笑話。大清二百年后,也一樣,也一樣!” 笑聲瘋狂,帶著某種陰暗無比的荒涼,仿若世界最毒的詛咒。太子妃看著那老和尚的目光,恨不得吃了他。皇太后面色沒有變化,只伸手擋住重孫兒在他額涅懷里探頭偷看的大眼睛。 幾個大宮女身上氣勢一變,卻是一個老嬤嬤手上一動,一簇銀光閃過,隨即就是那個老和尚的慘叫聲。 兩道銀針,一針一只眼睛。 皇太后無視老和尚捂住眼睛的慘狀,目光微合,聲音老邁滄桑:“我佛慈悲為懷。當年元順帝相信朱元璋招安冊封,丟了江山。當年明永樂皇帝分化蒙古和女真,封賞蒙古血統的女真人愛新覺羅一脈…… 關外關外,世道輪回,大師,你有何怨?” 老和尚跌坐在地上,臉上血淋淋的,脖子上是一把寒光閃耀的匕首,他動一下,就沒了腦袋。他知道,他也沒動。 面皮扯動,一個冷笑。 “皇太后既然贏了,何必說這些?北宋、大楚、南宋的江山又是怎么來的?史書都記著。天下誰人不知?成王敗寇!皇太后你可別忘了,蒙古、滿洲、漢人,終究是不一樣的!老天會看著你大清能不能二百年!” 說完這句話,他腦袋一歪,大宮女以為他要動作,手腕用力,一顆血rou模糊的大腦袋滾落地上。 弘星被他額涅緊緊地捂著腦袋不能轉頭,可他的耳朵此時格外靈敏。他聽到清晰的“骨碌骨碌”的聲響,感受到他額涅深切的恐懼。 皇太后抬手拍拍重孫兒的后背,哄著道:“弘星怕不怕?” 弘星天生膽子大,而且他還不大明白怎么回事,聽也沒聽明白,當然沒有害怕。可他知道額涅害怕,不敢動彈,只大聲回答:“烏庫瑪麼,弘星不怕。” 說著話,他還乖乖地拍拍額涅的肩膀:“額涅也不怕。”好似是給他力量一般。 太子妃本是呆呆地看著地上的頭顱,驚魂未定,因為兒子的動作眼里一熱。 “額涅不怕。額涅不怕。”她不害怕,她要保護自己的兒子。太子妃默默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卻還是無法動作,只緊緊地抱著兒子,呼吸困難,一顆心更是“砰砰”的劇烈跳動,簡直要跳出胸腔。 外頭的打殺進行到最后,一個寺廟的和尚幾乎都死了,只有寺廟里收養的一些個小娃娃。 皇太后看看自己的重孫兒,到底是沒要他們的性命。皇上匆匆趕來,嚇得一身冷汗。 “皇額涅,有沒有嚇到?”皇上擔憂地看著皇太后,生怕皇太后受到刺激。皇太后微微笑:“我很好。皇帝不用擔心。弘星也很好。太子妃嚇到了,需要休息。” “好好。太子妃,你抱著弘星去休息。”這個時候皇上也不敢要弘星離開太子妃,更不想弘星看到這一地的殘肢斷臂血流成河,親自扶著皇太后上馬車。 弘星、皇太后、太子妃一輛大馬車,皇太后還是往常的模樣,好似今天就是和平時一樣,聽說這個寺廟在當地很有名,來上個香一般。 弘星乖乖地窩在他額涅的懷里,一動不動地給他額涅抱著,抱著他額涅。 太子妃上來馬車,還是不敢撒手自己的兒子,好似那是她的全部。她聽著馬車輪子和馬蹄子的聲音,知道他們漸漸遠離兜率寺,心里卻是更不安。 剛剛的一幕一幕都不停地在她的腦袋里回放。 一向性情柔和,和漢人大家閨秀一般嫻靜的太子妃,以往就是哪個宮人犯錯打板子也有慎刑司動手,哪有這樣直面死亡的場面? 還是一場沒有對錯只有廝殺的血淋淋。她默默告訴自己,勝者為王敗者不光為寇還是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