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然而對于此時的秦來說,大廈將傾,即便得到一個有才干有魄力的王上也為時已晚。 四十三日后,周寧乘勝追擊連破峣關、藍田關,屯兵灞上,咸陽就在眼前了。 當此之時,秦朝上下皆知秦朝氣數已盡。 秦王子嬰穿著死者葬禮所穿的白色裝束,又用繩子像綁縛罪人一樣將之系在脖頸,然后坐上白馬拉的車,親自到郊外迎接周寧。 劉季艷羨的看著秦王子嬰恭敬的對周寧奉上玉璽和兵符,然后西征隊伍浩浩蕩蕩的駛進咸陽,進入秦王朝最核心、最繁華奢侈的心臟。 策馬入城,而后行到秦皇宮,宮殿巍峨、曲徑斜欄、美人羅帳看得劉季目不暇接,其同樣出身市井的部下樊噲、盧綰等人更是咋咋呼呼、喋喋不休的驚嘆驚呼,甚至出身小富家庭的呂家兄弟也難掩激動戰栗,秦皇宮最普通的婢女竟都姿色不俗。 樊噲甚至直接出言問道:“大哥,我今晚住哪一間?” 言語間,竟然像搶寶貝一樣,搶起了屋子。 他們如此心急,一副被咸陽宮的富貴迷暈了眼、邁不動腳的模樣反倒叫原本也激動的劉季漸漸的平靜下來。 劉季去看周寧和張良,只見他兩人行走在輝煌富麗的宮殿,其面容表情,似乎與走在荒郊野林、尋常巷陌沒有絲毫不同,而他們的部下,見主子依舊沉穩有度,也克制守禮的不大驚小怪、東張西望,隊列整齊、目不斜視的護在周寧左右,直接將他這處一下比成沒有規矩、見識短淺的雜牌軍。 這叫劉季難得的感受到了一絲自卑,到底出身不同,貴族的氣度儀態他拍馬難及。 此時的劉季沒有發現,在他潛意識里也已經默認了周寧不是呂家女,而是尊貴的周王姬。 就在周寧等人進入咸陽之時,項羽終于領軍行到了河南,他率近五十萬大軍南下西進,兵力之盛,一路行來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也不用像周寧那邊攻心用計,直接以力破之,然而大軍人多也不全然都是好處。 秦降卒二十萬,諸侯聯軍二十萬,楚軍十萬,項羽只是盟軍的統領,到底不是諸侯聯軍和降卒的直接領導,所以隊伍臃腫,他的指揮與聯絡、執行連接不暢,就導致大軍的行動遲緩。 另外項羽重戰功輕文治,其組成復雜的軍隊內早有隱患暗生。 越往西邊走,離上郡越來越遠,原本著急自己二十萬精銳的黑卻越來越淡定從容,一日黑偷偷對高道:“我覺得我的機會要來了。” 高挑眉。 黑笑道:“以后都是自己人嘛,我就想著大家提前聯絡聯絡感情?!?/br> “所以?” “嘿嘿,”黑也不賣關子,直接告訴他,“如今秦降卒的怨氣可不小呢?!?/br> 此時的秦降卒,正如張良在武關時對周寧所言,“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現在秦軍的士卒便認為是章邯欺騙他們投了降。 不知外頭周寧西征動向的秦軍憂懼此番若能入關還好說,若是不能,他們的妻兒老小都在關內,只怕全都要被朝廷殺了祭旗。 除這一憂外,秦降卒還有一怨,諸侯兵為百姓時,受秦兵磋磨,如今親兵為降卒,曾經的百姓成為了勝者諸侯兵,一朝翻身得志,便反過來加倍的折辱使喚秦兵。 驕傲的秦兵哪里經得起這個,人若是被一直強于自己的人奴役辱罵,會覺得還好,甚至認為這樣的行為是正常的、應當的,可要是被從前自己鄙夷輕賤的人反欺辱,那心里的滋味就難受煎熬了,如今的秦兵約摸就是這么個心理狀態。 項羽軍走過洛陽,來到新安,再往前便是澠池、曹陽、函谷關,項羽也終于知曉了秦軍的不滿和抱怨。 正如張良不愿被秦軍拖累,又恐秦兵入關反叛,反倒陷己方于危局,便快刀斬亂麻的采取了殺降之策一樣,項羽知曉秦軍不滿后的決定也是殺降。 歷史上的項羽便在新安明目張膽的坑殺了二十萬秦軍降卒,二十萬降卒啊,如此數量,又是如此身份,便成就了一樁駭人聽聞的暴行,令人膽寒恐懼,叫項羽大失人心,直接把項羽推到了如秦皇朝一般暴虐的位置。 只能說同樣是殺降,項羽欲張良的性情謀略天差地別,張良殺降用詭計,是在戰場上,雙方還是敵對狀態,兵者本身就是詭道,誰也不能以此說他殘暴歹毒;而項羽的做法就過于耿直實誠乃至于單純直接了。 黑是做政委的,最愛研究個民心民意,行為影響,此時聽了項羽的決定,驚得雙目瞪直、嘴巴微張,全然不敢相信。 他以為他會想想辦法安撫平衡,也可能是分化打亂秦兵編制,降低影響,至至至不濟,也可以把人給他,他帶著去上郡守邊關??! 黑沉痛的看著項羽,神色已由不敢置信變成了看不肖子孫敗家的痛心。 “將軍!”黑幾乎是跺著腳,嘶吼著叫出了這一聲。 “何事?”項羽高坐于上,一臉正經的沉穩問道。 黑捂著胸口,他娘的,見他這么正經認真,他更難受了。 第123章 感動 黑動靜很小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緩解胸悶,而后對項羽強效請求道:“某想與將軍借一步說話。” 項羽蹙眉愣了愣,揮手打發了其余人, 允了。 高離開后,便去了黑的營帳內等著他, 他并沒有黑想象的那樣篤定, 只是不愿意在黑面前表現出來,給他壓力罷了。關系到他們能否帶走二十萬大軍的大事,就算他一貫冷靜也難免心緒不寧。 黑是黑著臉回的營帳。 高見此,心中一沉,“他沒同意?” 黑悶聲道:“同意了?!?/br> “嗬, ”高佯怒的嗬了一聲, 喜而笑道:“同意了, 你臉色還這么嚇人?故意捉弄我呢?” 高的心情全然放松下來,頗有興致的打聽道:“你說了什么了?二十萬大軍吶, 這可不是小事, 他就允了?” 高問這話其實是有捧黑的意思,黑一向愛顯擺、愛聽人吹捧,他此時心里高興, 也不介意滿足他的虛榮心,誰知黑一聽這話就像被點燃的爆竹一樣, 一下就炸了。 “說什么?說什么?你瞅瞅他那個光下巴, 還需要我說什么?!”黑說著話,聲音一路往上飆。 光下巴?高心中一動,有些明悟。 沒說什么?只看他這個反應、這個態度, 就知道他說謊了, 事實上他也確實說謊了。 他不僅說了, 還說了不少。 為了說服項羽,他先從社會勞動學的角度論證人多就是力量,又從人道主義的方面論述了殺戮的惡劣影響,再又從國內外局勢的變動情況提出了邊界的隱患,又許諾保證了在走前平息解決降卒的怨恨。 但項羽都只是蹙眉,猶豫不定,后來他靈機一動試探著提了提王姬,然后,戲劇性的轉折來了,都不等他展開論述,他就,允了! 允了??! 呵,項羽點頭之干脆利落叫黑怔愣之后,心中只剩下一聲冷呵。 他承認他原本提出單獨和項羽說話,確實存有利用項羽對自家王姬的情意的意思,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么好用! 黑之所以生氣不高興,是因為在黑心里面,他覺得他和項羽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要是換一個人手握大軍,他恨不得別人越蠢越好,但項羽怎么著也和他相識于微時,也算是生死之交,他也想著和他好好講講道理,教他圓滑處事,不要那么暴戾,否則以后遲早要吃大虧。 但現在,呵呵,只求他的情意千萬能感動他家王姬,讓他家王姬到時候能伸手拉他一把,不然這么個狗脾氣,有他摔大跟頭的時候。 黑走后,范增便尋到了項羽,問他何事,他知道項羽一對上周王姬的事就不太理智,怕他應了什么荒唐的要求。 項羽便說了要將那二十萬降卒交由黑和高帶領去駐守上郡的事。 范增皺眉,“這只怕不妥當吧。”那可是二十萬大軍,諸侯聯軍也才三十萬。 這幾乎叫周寧一躍成為天下兵馬最多的人,她雖然是女子,可不缺手段謀略,也不缺心計決斷,獨握二十萬大軍,這勢力太大了,只怕會超出所有人的控制。 她若是倒向了哪一方,那…… 范增越想越覺得不妥,剛要勸,項羽便笑著說道:“我們出征北伐前,先生便提醒我們要小心邊疆之事,又說我們會在戰后用到黑的人馬,我想就是應在這一處?!?/br> 范增皺著眉,也想起了周寧是說過這些話,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二十萬大軍,咱們有三十萬兵馬,尚且不能保證能控制住他們,黑手里只有三千人,三千人控制二十萬大軍?” 項羽笑道:“黑說了,在走之前,會解決秦軍的怨恨,叫他們心甘情愿的跟著他走,只不過要耽誤一兩日的功夫,但不過一兩日的功夫就將二十萬秦軍化為己用,我覺得值得?!?/br> 己用? 范增的眉頭皺得更緊,好吧,他得承認,他更關心的是,“你如何肯定周王姬得了大軍不會生出別的心思?” 這次輪到項羽蹙眉了,“別的什么心思?” “比如倒向別的諸侯王,”為了提高項羽的戒心,范增有意往嚴重了說,“比如倒向懷王,又比如自己稱王。” 第二個懷王確實惡心到了項羽,但最后一個,連范增自己都不信。 “范叔,”項羽的表情和語氣俱都正經嚴肅起來,“我與先生相識八載,我信她。” 就一個信她,沒了? 范增胸口一窒,手指點著項羽,你你你了好一陣,半晌說不出話來。 倒是項羽,又笑著同范增說起了另一件事,“范叔年邁,還一直為我苦心謀劃,又不辭辛苦隨我出征打仗,待我如同親子,我想拜范叔為亞父,以事父之禮事范叔,還請范叔不要嫌棄?!?/br> “你……”范增老目盈淚,語帶哽咽。 這個“你”同方才的那一疊聲的“你”完全不同,方才還在怒其感情用事,可輪到這份感情對著自己,這話音就和心窩一樣瞬間軟塌下去。 這心窩一軟,對于項羽前頭決定的反對也不堅決了,范增想,也就一兩日功夫,黑未必能做到,就是做到了,周王姬還能去哪里尋一個比羽兒對她更用心的男子,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這二十萬大軍就當是他們的誠意和聘禮了。 一日功夫化解二十萬人的怒氣是很難,但黑真的只有一日功夫嗎?自章邯投降,他的三千人馬可是日日夜夜都和秦軍泡在一起,一日?不好意思,他們已經鋪墊了兩月。 可以說,黑及其手下政委是一日日看著秦兵如何生出埋怨之心的,畢竟每次諸侯聯軍或辱罵或折磨使喚之時,便是他們送溫暖送幫助之時。 所以在諸侯聯軍不斷將秦兵推遠踩低的過程中,他們將秦兵扶起然后拉到了自己身邊。 這樣雪中送炭的恩義關系,又有周軍向來的好名聲,用男女情·愛來通俗形容,周軍,那是秦兵心中的白月光啊。 現在告訴他們,讓他們和“白月光”一起走,既不用攻打秦關,而擔心妻兒老小被朝廷遷怒喪命,又不用與諸侯聯軍為伍,受他們欺負侮辱,而且此行的任務是戍守邊關,這要仔細論起來,甚至都不能說他們背叛了秦朝,背棄了他們原本的身份,可想而知秦兵內心的偏向。 夜深了,黑手下的三千人一個沒睡,還在掏心掏肺的和相熟的秦兵們說話,“秦國還是楚國,亦或者魏國、韓國,其實我們王姬都不在意,不都是周國的人么?在我們王姬心里都是一樣的。” 這個“一樣”很戳秦兵的心,他們正因為自己曾經秦兵的身份而經歷了一場區別待遇的踐踏。 明明他們都投降了,也是諸侯聯軍的一份子了,在秦朝那邊他們已然是叛徒,可在諸侯聯軍這邊他們也是被欺辱的下等兵。 所以只一個“一樣”,就有感性的秦兵悄悄紅了眼眶。 但政委做工作,從來不是淺嘗輒止,而是不斷的深植鞏固強化。 政委遙指著北方,接著動情的說道:“但那邊的不是,那邊是胡人,是異族,我們王姬知道周朝滅亡太久了,大家忘了天下宗主的周,只記得秦、韓、趙、魏、楚、燕、齊七國,所以身為秦國降卒,你們一時很難適應身份的轉變,所以特意為你們安排了戍邊的任務……” 一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演說,將秦兵感動的稀里嘩啦,紛紛自認大家都是周國人后,政委才終于功德圓滿的離開。 不過政委走前又偷偷喚了該營帳內的小頭目出來,壓低聲音說了一個“不能外傳的機密”。 “聯軍要入關了,擔心你們心中有怨,到時候鬧出亂子,所以……”政委頓了頓。 小頭目一驚,感動散了幾分,所以扯什么家國大義、同一個周國,實際就是防備他們、打發他們? 政委的聲音壓得更低,接著道:“所以聯軍將領們商議,將你們全部……”政委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小頭目雙目大瞪,心臟猛的一跳,他們竟然從地府門口晃了一圈,驚駭過后便是出離的憤慨了。 政委伸手按著小頭目的肩頭,幫他平息心情。 小頭目深深吸了口氣,勉強冷靜下來,接著聽他說。 政委的手在小頭目的肩頭上拍了幾下,語重心長的道:“不管別人怎么說,在王姬眼里,在我們周軍眼里,你們就是我們的兄弟,是我們自己人,所以王姬給我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保全你們?!?/br> 小頭目又感動又難堪,為自己方才那樣卑鄙惡劣的揣測周軍的意圖,仿佛一下子就忘了兩個月來人家對自己的照顧,太沒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