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周寧笑著打量過來與吉閑聊的翹,他發(fā)間兩色,是令吏里年紀最大的一個,今年已有五十歲,一副圓臉,由于總是笑臉迎人的緣故,臉上有許多笑紋,倒很有些慈眉善目的長者模樣。 這是很有親和力的長相,但這明顯不合吉的口味。 下值之后,吉和乙正好在院子里遇到,他兩的家在一個方向,便順路著一同回家了。 周寧方才走在吉的身后,正對著乙,便也仔細的瞧了瞧乙的五官面貌。 乙今年四十七歲,可能因為常常肅著臉的原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幾分,又身姿挺拔,五官氣質因為常年為令吏,他慣常的嚴肅便像是兼具了武人的凜然和文人的風骨,反而很有些韻味了。 這么個人,明知道對方的喜好,卻肆意展現(xiàn)自己的魅力…… 周寧瞧著兩人的背影,淺淺勾唇笑了笑。 正巧這時同樣下值的喜也走到了院中,周寧退開一步,禮讓他先行。 喜目不斜視的走過,面無表情的扔下一句,“若不能考下令吏,這些都和你沒關系。” 周寧笑道,“是,多謝喜令吏關心。” 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喜步子一頓,而后繼續(xù)邁步走了。 整個縣衙前院這樣氣氛微妙了十來日,直到一日,一場又急又猛的夏雨,讓前院復雜隱晦的暗涌有了幾分清明。 這場雨聲勢浩大,雨點密集的噼里啪啦的落下,在積水處砸出一個個水渦,只怕一下腳就要濕了鞋襪。 周寧取出一把絲帛雨傘,對吉客套的問道:“雨太大了,需要我送你一程嗎?” 作為前院唯一一個馬車上下班的人,平常也就罷了,特殊天氣,還是得幫幫同僚上司的。 一向最不愿衣履臟污的吉看了對面一眼,擺了擺手道:“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周寧笑了笑,也不多問那他預備如何回去,徑自走入雨中,在前院里遇到了同樣撐傘而出的喜和翹。 翹拉著皺著眉頭的喜向周寧走近,笑道:“今日這雨可真大呀。” 這是寒暄也是暗示。 周寧笑著自然的接道:“是呀,怕是行路不便,我家馬車應該已在門外,我送兩位令吏一程吧。” 翹聽此,笑呵呵道:“那就麻煩你了。” 喜卻道:“不用了,我和你們不是一個方向,而且我家離縣衙不遠。” 周寧笑道:“既然不遠,那也繞不了幾步路,我們快走幾步吧,今日這風也大,吹得雨斜,再慢一慢,只怕衣衫也盡濕了。” 周寧說完,便快步走前頭為兩位帶路。 “正是正是。”翹笑著應道,拉著喜趕忙跟上。 韓信見多了兩個人,也沒多問,接過周寧的傘替她撐著,三人依次上車。 周寧問了喜和翹的住址,告訴韓信,韓信應下,先往近處的喜家里駕去。 翹伸手指了指外頭,問道:“還沒問,那位是?” 周寧笑道:“我的弟子。” 弟子? “呵,呵呵,有弟子好呀。”翹不自然的干笑了兩聲。 喜微微皺眉,但也沒說什么。 周寧淺笑垂眸,看來他們都知道吉的喜好,而且因為吉的存在,對于某些事情格外敏感。 很快,馬車行到了喜的家門,喜撐傘下了車,對周寧道:“多謝。” 周寧笑道:“您客氣了。” 送完了喜,馬車掉轉馬頭,順路送翹回家。 周寧看著車外一點沒有減小的雨勢,仿佛自言自語道:“也不知吉法吏如何回家,這么大的雨。” 翹笑道:“你不用擔心他,他估計怕臟了衣衫,直接在縣衙里住下了,畢竟郡守是他的姐夫嘛,倒是乙,可別在路上淋濕著了涼。” 后半句,說著關心的話語,卻難掩一絲幸災樂禍的語氣。 周寧微微吃驚的說道:“原來乙令吏還在縣衙?” 周寧蹙眉提議道:“一會我們經過縣衙的時候,問一聲再走,若乙令吏還沒離開,咱們正好送送他。” 老好人的翹自然不能拒絕這樣助人為樂的提議,他笑意微僵的點了點頭。 周寧便讓韓信行到縣衙的時候,問問當值的縣卒。 “乙令吏?倒是沒見著出來。”縣卒回道。 還沒有出來? 周寧看向翹。 翹雖然不情愿幫乙的忙,但既然無論如何都要幫了,他倒很愿意乙記他的人情,于是撩起車簾,對臺階上的縣卒道:“麻煩你進去幫我看看乙令吏還在不在,若還在,我們正好有車捎他回家。” 令吏算是一縣長吏,縣卒賣他的面子,很快進去看了看情況,出來道:“令吏所已經鎖門了。” 周寧坐在翹的對面,就著車外的天色,明顯看到翹皺了皺眉,周寧勾了勾唇,又聽翹問道:“那可見著吉法官走了嗎?” 縣卒回道:“也沒有,估計在縣衙住下了吧。” 翹的臉色霎時就和此時的天色應景,帶著烏壓壓的厚重沉郁的黑,片刻,他緩了緩神情,笑道:“多謝你,那乙令吏估計和吉法令一起在縣衙住下了,哈哈,那我就不擔心了,勞煩你了,我們先走了。” 語罷,放下車簾,馬車繼續(xù)往翹的住址駛去。 “一起”“住下”,這翹令吏也不簡單啊,周寧垂眸不語。 車簾放下后,視線更加昏暗的馬車里,周寧沒有說話,翹也不知在想什么,一路都很沉默。 到了地方,翹撐傘下車,此時大雨未停,天色愈黑,韓信見他頭上有白發(fā),便伸手扶了一把。 翹就著韓信的攙扶下了車,翹謝罷,嘆了一句,“唉,老了老了,比不得年輕人。” 這句話,可以就這么單聽,但也可以有一個詳細的后綴,比不得年輕人什么呢?周寧笑了笑。 翹又對周寧道了謝,轉身進了家門。 第二日,周寧到時,吉和乙果然都早早的在了。 乙還穿著昨日的衣服,吉倒是又換了一身新衣新鞋,而且周寧注意到,吉經過令吏所去學室授課的時候,格外整理了衣衫發(fā)髻。 周寧單手撐在案幾上,撐著下頜,看著吉的背影。 他的步伐從容自然,好似并沒有任何不適。 周寧垂眸笑了笑,這個乙,可真是有意思。 吉幫了他的忙,他對吉態(tài)度友好,就很正常了,如此有來有往,不正是感情要發(fā)展苗頭,而且這樣將明未明的釣著吉,也可以說是尊重吉,恐怕更得叫吉對他心癢難耐、死心塌地了。 等吉下課回來,周寧放下竹簡,揉了揉手腕,嘆道:“這每日要寫的東西太多了。” 法吏不僅要抄寫新發(fā)下的法令,每次應答百姓的問題,還要詳細的將年月日時、百姓的姓名、問題及自己的回答記在一塊特制的木牘上。 這木牘中間有特殊的紋線,等咨詢者確認記錄無問題后,法吏便沿著紋線,將木牘一分為二,一半給咨詢的百姓,一半存檔,上司或是咨詢的百姓發(fā)現(xiàn)有問題,便可將其拼在一起核對。 周寧又問道:“吉法吏覺得令吏如何?” 吉嫌惡的搖了搖頭,道:“若有疑難雜案,令吏要跟著往診的,遇到臟兮兮的還好,頂多惡心兩天,吃不下飯,可若是遇到那血淋淋的命案,那不得嚇死個人。” 周寧笑道:“那樣的大案也不是時時都有的,平常小案獄掾便能解決了。” 吉蹙著眉還是搖頭,“反正我是看不得的,我就是碰到那殺豬屠狗的場面,都遠遠避開,我這人見血就覺得頭暈心慌。” 這樣啊,周寧笑著點了點頭。 又過了幾日,周寧參加考試的前一日,也是吉升任法官的前一日,吉又比周寧先到了,更有意思的是,他穿了昨日的衣衫。 而等到周寧考完試的第二天,一切暗涌終于徹底平息,升為法官的吉已搬去了隔壁的屋子,而原本法吏的屋子,迎來一位新法吏,乙。 周寧笑著對吉道了恭喜,又對新任法吏頷首致意,表達友好。 乙微微皺著眉頭,如初見之日一般嚴肅又正義,一副衛(wèi)道士的模樣。 吉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周寧,我們也不能確定你能不能考上,就是考上了,這成績也得等二十天左右才能下來,與其便宜了外人……” “咳。”乙握拳輕咳了一聲,不贊成的皺眉看向吉。 吉笑道:“周寧不是外人,他和我一樣。” 乙聞言,先是詫異,而后皺眉看向周寧,嘴角輕蔑的撇下,眼底是藏不住的鄙夷。 周寧笑了笑,一點也不意外,一個人的觀念哪里會這么容易改變呢,只是可惜,她的名聲估計很快就要毀了。 周寧笑道:“能考上令吏我就很知足了。” 吉笑道:“你放心,以你的天資,即便今年考不上,再一年,你必定是能考上的,你就在這里安心看書就是。” 周寧笑著謝過。 吉又道:“我想把這兩間屋子打通。” 這兩間屋子,是指法官的房間和法吏的房間,法官這一排的房間和對面的令吏所其實是一樣的格局,雖說這邊分成了三間,可不過是用木頭做成屏風樣式的隔斷,要拆開打通倒也不難。 這真是熱戀時期,如膠似漆,一刻也不愿分離呢。 乙皺眉道:“這是不是不太好?若是你那里有什么機要文書……” 顯然乙和他并不是同樣的心情。 這事,作為假吏的周寧是沒有發(fā)言權的,而且她看著吉像是要撒嬌了,便自覺往外走,“我去如廁。” 周寧走出屋子,隨后面色自然的轉頭進了法官的屋子。 白日里關門太奇怪了,吉于是拉著乙走到靠墻處,以避開對面可能看過來的視線。 于是,一墻之隔的周寧聽見吉道:“可是我想時時看到你,這隔了一面墻,還不如從前,雖是隔著院子,卻是門對門的,我還能時不時的看到你。” “看我做什么?”乙的聲線很是冷漠,“你是想看周寧吧。” “你怎么這么說?”吉的聲音有些委屈。 “你剛不是叫那周寧好好在此處看書考令吏嗎?怎么,是想讓我暫時替他占著位置?”不待吉解釋,乙又道:“你想要打通兩間屋子,是想看我有沒有欺負他吧。” 周寧笑了笑,這個乙果然有意思,他自己不想和吉過多糾纏,卻拿她作筏子。 只聽,吉的聲音歡喜了起來,他道:“他哪里有你重要,我不過隨口應付兩句,你若不喜歡,打發(fā)了就是,我想看的只有你。” 吉深情的告了白,又隨口安排了周寧的去向,“你到了這邊,令吏所那邊應該缺人了,便叫他去那邊,反正原本帶他的喜也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