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乙授課很嚴肅,對待周寧和對待別的吏子沒有任何區別。 第四堂課,喜來講解了一些他往診的經歷,往診不是醫者出診,而是跟著獄卒到案發現場跑案。 在他的講解中如何破案的方法不多,更多的倒是各種罪行的量刑,不過各種案例張口就開,看得出他是一個經驗豐富、律法嫻熟的老吏。 課畢,喜踱步走到周寧案邊,問道:“幾門課都上過一遍了,你感覺如何?” 周寧恭敬的起身回道:“幾位令吏都講解得極清楚,只是吏子身體不好,想和令吏請休,讓吏子在家中學習,月末再來參加考試。” 盼驚訝的看向她,這就要撤了? 喜皺起眉頭,見他雖不算健碩,可臉上也并沒有疾痛之色,便訓斥道:“你原本就比人家少兩年時間,不想著刻苦學習,迎頭趕上,還想著回家偷懶休息?這次考試殿后倒不過一頓笞打,可明年若不得過,你便得服役去,到時候可沒人管你身子骨好不好!” 周寧正容揖了一禮,“吏子知令吏好意,但……還請令吏應允。” 喜想了想,又斂了怒容,勸道:“你剛剛入學,聽不懂不是什么丟臉的事,還有一整年的時間,努力趕上就是。” 顯然是把周寧前頭的“極清楚”當做是死要面子的客套話了,周寧笑了笑,“正想和令吏說,我想直接參加今次的吏考。” “你!”喜又氣又驚又怒的指著周寧,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怎么越勸,他話還說得越大了? “噗!”周寧前頭的吏子噴笑出聲,他笑道,“這位吏子既有這樣的自信,令吏就允了他吧。” 盼急忙勸道:“周兄,你冷靜啊,咱們還有時間呢,為一時之氣,不值得!” 語罷,又湊到周寧耳邊小聲的說道:“吏考不過的懲罰可比咱們課考殿后的嚴重多了。” 課考殿后不過是笞二十,可吏考不過,卻是笞二十,加罰一頭豬,作為第一名及其令吏的獎賞。 周寧微微偏頭,避開他的氣息,又對喜躬身揖了一禮,“還請令吏應允。” 喜見他態度堅決,不像是胡鬧,便硬邦邦的教訓道:“好,我讓你今次跟著考一次,但若不能過,你便給我靜下心來,好好學習。” “是,多謝令吏。”周寧揖禮謝道。 “哼。”喜皺著眉頭,冷哼一身,滿臉不高興的走了。 周寧坐下不慌不忙的收拾案幾上的筆墨,盼道:“你這會就走呀?” 周寧笑道:“是,我身體不好,武課跟不上。” 這話怎么好像聽過似的,盼愣了愣,周寧已經背上書箱往外走了,至于屋里其他吏子的私語嘲笑她全然不在意。 盼快走兩步追了出去,“我送送你。” 學室位于縣衙的左側,是一排打通的長房,出了學室的門,是一個小院,小院左側是院墻,右側是一排房屋,那排房屋便是令吏們辦公的地方,但門并不朝著學室,得繞到縣衙前院才能入內。 周寧要離開縣衙,倒不用特意繞到前院大門去,徑自從小院的偏門離開便是。 盼看著周寧,沒說話先憂愁的嘆了一口氣,然而等他表達完自己的悵然,想伸手拍拍周寧的肩膀表示自己的不舍時,周寧已錯開一步先拱手道:“告辭,我這就走了,你快進去吧。” 語罷,不等他答話,人已毫不留戀又風度翩翩的轉身走了。 雖然周寧來得安靜,走得低調,可學室還是留下了她的傳說,一個遲了兩年才入學,只聽了半天的課又請休的人,放言要參加吏考! 哈哈,諸位參加吏考的可以放心了,只要課業合格便是,殿后的有人了。 嗚呼,參加課考的吏子直嘆可惜,原本是包他們課考殿位的跑了,這末位的壓力還得他們自己擔著,可惜的同時,也嘲笑、惱怒周寧的不自量力。 但這些紛紛擾擾都與回到家中的周寧無關了。 家里,老嫗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堂屋里不見韓信,周寧掃了一眼柴火堆,與她出門前相比,半分不差。 周寧一邊往屋內走,一邊對老嫗道:“別洗了,先做中飯吧。” 韓信聞聲走出屋內,看到周寧回來微微詫異,又低頭抿著唇不說話,沉默的上前接過她的書箱。 周寧也不說他一個人便不吃午飯的事,她知道被一個同齡人供養,哪怕這個同齡人是他的老師,也戳到他敏感的自尊心了,但他確實無其他謀生的本領,所以這份戳心便化作難堪叫他無法自處,所以周寧不在家吃午飯,他便也不好意思吃午飯。 周寧猜得沒錯,韓信現在確實是既自卑又迷茫,從前他一直自信自己只是暫時的艱難,往后必定發達,等發達之后,他也會百倍的回報幫助過自己的人,可眼前之人,年歲與他相當,才識卻遠勝于他,他真的有機會報答嗎? 然而猜到了,周寧也并不打算做什么,她道:“我不去學室了,等月初直接去考吏。” 她要的只是他感恩,至于他感恩的同時,心里怎么難受折磨就需要他自己調節了。 韓信點了點頭。 日子又恢復到之前,半年過去,周寧已不用項莊來教她劍法,自己也不再特意抽時間給韓信授課,只韓信問問題的時候解答。 周寧很安靜,韓信也不說愛說愛笑之人,而老嫗干脆是個啞巴,項羽等人也因周寧考吏在即不敢過來打擾,所以要不是小院每日還有炊煙升起,整個院子安靜得像是沒有人住。 考吏當日,韓信駕車送周寧去學室,剛打開院門,卻見項羽站在門外。 他爽朗的勾起唇,帶著東升旭日的熱情的坦蕩,笑道:“我來送先生。” 知道說不用,他也會跟去,周寧干脆的笑著點了點頭。 韓信駕車,周寧和項羽坐在車內,甫一坐定,項羽便道:“先生不用緊張,以你的才學,除授為吏定是手到擒來。” 周寧笑著點了點頭,“多謝。” 項羽又道:“先生打算為何吏,我叔父說,他與郡守相識,可為先生安排一二。” 周寧笑著搖了搖頭,“替我謝過項二哥,不過不用,我已有打算。” 項羽于是真心贊道:“也是,如先生這般大才,自是哪里也去得的,先生總是如此從容不迫,真是叫籍佩服。” 周寧笑了笑沒有說話,她說與不說,項梁都會給郡守遞話,讓他多關照她,但她若是說了自己心儀的職位,而最后她又去到了那個職位,不管這中間項梁出了幾分里,那都是人情了。 項梁讓項羽如此問,是想讓項羽做人情與她,可惜,項羽并沒能體會到他叔父的良苦用心。 周寧靠著車壁,閉目養神,項羽便不再說話。 到了縣衙偏門,和周寧上次來不同,上次她來得較晚,吏子們都進了學室,吏子們不了解她,她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故并沒有人注意她。 可今日不同,今日來的都是要參加考吏的吏子,早聽說這次考吏的最后一名定了,他們輕松的同時,也好奇是哪個同窗如此雄心壯志,故這次周寧一露面,便見一圈人圍著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韓信皺眉不語,心里雖然不舒服,但不愿意在縣衙門口鬧事,故沒有作聲。 可項羽遠遠沒有那么好的忍性,他怒目掃視一圈,怒喝道:“看什么看,滾!” 他塊頭生得大,此時劍眉倒豎,滿臉兇氣,好像下一瞬就要暴起打人,文弱的吏子一時不敢多言,尤其是不知哪個吏子認出了他,叫了一聲,“他就是那個力能扛鼎的項籍。” 眾人驚疑畏懼的看了看項羽,又皺眉嫌棄的看向周寧,仿佛她是自甘墮落的異類,而后他們不屑與之為伍的散開,各自進學室去了。 項羽沒發覺眾人的頗多想法,他只滿意于眾人聽話識相的散開,于是冷哼一聲,鄙夷眾人的膽小。 肆意嘲笑也好,嫌棄畏懼也罷,周寧臉上的笑容都沒受影響,她道:“你們回去吧,估計得考一整日,考完了我自己回去。” 兩人應下離開,周寧入學室考試。 上午是文考,下午是武考,文考各自答題看不出別人答得如何,可武考結果可是當場就能知道的,而周寧的武考…… 發弩勉強在靶上,卻無一箭射中中心,騎馬和駕車尚可,但速度不快,總之,很一般。 眾人搖頭不屑,但因為畏懼項羽的武力,也沒有人開口嘲諷她,他們選擇集體無視她。 不過周寧并不在意就是了,考完便顧自離去。 原本以為要等到成績公布之日才會再見縣衙中人,然而成績公布的前一日,暮食過后,有一人敲響了周寧家的門,是吉。 戶籍上有登記住址,他能找來并不稀奇,而這一來,她大約能知道他究竟哪里“不簡單”了。 周寧請了他到堂屋坐下,老嫗奉上茶水便退下,韓信執壺為三人添水。 周寧先是為他介紹,“這是我的弟子韓信,”而后客氣的問道:“吉法吏可用過飯了?” 吉看了韓信一眼,曖昧的挑了挑眉,又看向周寧,心里越發滿意,忍不住小手指也翹了起來,滿臉笑意的說道,“用過了,我是來報喜的。” 這是考過了的意思,周寧笑道:“多謝。” 吉又道:“可想好了要去哪一處?” 周寧挑了挑眉,這還能由得人選的? 秦朝任吏有一個極先進的制度沿用了兩千多年,那便是試用期。 吏子初初除授為吏,只能稱為假吏,既試用期的吏,需得到試用見習一年,合格后,方可轉為真吏。 吉又笑道:“我觀你的文考答得極好,再好好溫習,三月后可參加郡里的考試,若考得第一,便可為令吏了,你覺得呢?” 郡里的考試,是將各郡的試卷送到咸陽,統一由少府屬下的大吏審閱判定,提拔最優者為出身縣的令吏,而最劣者取消吏職。 令吏不同與一般基層小吏,是能直接在縣令手下工作的高等官吏,而只送試卷,那便代表著只有文考,周寧有很大的機會,所以她原本也是打算參加的。 畢竟也不用跑多遠,吳中縣乃是會稽郡的治所,所以她就在本地參考即可。 不過,周寧垂眸笑道:“吏子倒是有心參考,但初初上任,恐怕力有未逮。” 聲音里有些心動的猶豫和可惜,畢竟最底層的小吏,就沒有不cao心費力、跑腿下鄉的,如何靜心學習。 吉笑道:“這也不難,你可以到我這里見習,我這一處不用多走動,也正好方便你多接觸律法,溫習功課。” 周寧抬眸看向他笑了笑,“吉法吏如此照顧某,倒讓某不知所措了。” 吉拈著胡須笑道:“一來,我實在是惜才之心,二來嘛,”吉笑看了韓信一眼,“我看你與我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 韓信聞言皺起眉頭,周寧笑了笑,“是,都是一心為秦皇朝效力。” 吉先是一愣,末了笑著連連點頭道:“對,你說得對。” “只是,”周寧又微微蹙眉,道:“若有別的人想去吉法官那處,那?” 吉擺了擺手,帶著幾分自得的笑道:“郡守殷通乃是某的姐夫。” 郡守權利極大,除了由朝廷直接任免的縣令縣長、負責監察郡治的監御史、負責統領駐軍與管理治安的郡尉三者外,其他官吏均由郡守自行任免,所以一個小小的假吏的去向,于他太簡單了。 周寧笑道:“如此,某就放心了。” 吉笑道:“好,天晚了,明日還要當值,我就不多留了,咱們往后有的是時間相處。” 周寧笑了笑,“您說得是,來日方長,我就不多留了。” 送走了吉,周寧如往常一般,準備去洗漱,然后回屋看書,韓信皺眉道:“老師,他恐怕不懷好意。” 周寧笑了笑,“無事,秦律雖然規定帶假吏的真吏可笞打所帶的學生,但也是有限度的,打破了皮便得罰二甲,至不濟,還有監御史呢。” 周寧說完便去洗漱了。 韓信皺眉坐在原位,還可笞打嗎?老師不說他都不知,但他瞧那人的樣子也不像是會對老師動手的樣子,那他在擔心什么? 韓信的眉頭越皺越緊,他總覺得怪怪的,但又說不清哪里不對。 第二日,成績公布,周寧果然榜上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