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養(yǎng)心殿。 今日花朝節(jié),皇上去皇后宮里小酌了一杯,就仍舊回養(yǎng)心殿批折子了,二更剛剛睡下。 鐘粹宮報信的人就到了。 李玉不敢耽擱,立刻跪在榻前匯報。 果然皇上立時起身:“去鐘粹宮。” 等皇上到的時候,平常在自然已經(jīng)守在了殿內(nèi),正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一旁。 令皇上驚訝的是,皇后卻也已經(jīng)披著一件大氅坐在了正殿。長春宮和鐘粹宮可是分在東西兩宮,皇上的養(yǎng)心殿倒是離鐘粹宮更近些,此時卻是皇后先到,可見來的急。 皇上扶著皇后命她免禮,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皇后大氅領口處還露出一點寢衣的邊。 皇后素來端莊得體,衣飾分毫不亂,這會子為了快些趕來,里頭居然還是家常的寢衣,只外頭披了大氅。 皇后臉上帶笑:“臣妾方才問過了,貴妃才剛剛發(fā)動,此時一切平安。” 目光看著里間:“貴妃此時還有力氣在里面先走動一二,等著到了時辰就好生了。” 柯姑姑此時忙出來跪了道:“回皇上皇后娘娘,貴主兒剛開始發(fā)動,只怕還要好幾個時辰呢。現(xiàn)在娘娘一切安好,方才又按照太醫(yī)的囑咐進了些飲食。娘娘吩咐奴婢請皇上皇后娘娘回去歇著,皇上明兒還要上朝呢。” 皇上徑直走到門前。 柯姑姑生怕皇上要進去產(chǎn)房,連忙準備‘以頭搶地’也要攔著,好在皇上自己止步道:“貴妃,你回答朕一聲。” 高靜姝示意紫藤扶著自己走到門附近,然后盡量平穩(wěn)道:“皇上回去吧,臣妾還早呢。” 此時太后處也派了孟姑姑先來看看,然后也帶來了太后的意見,皇后坐鎮(zhèn)即可,皇上先回去歇著,萬事不如朝政重要。 皇上略微沉吟,知道太后讓孟姑姑親自來看著,正是不許自己為了妃嬪生產(chǎn)熬夜耽擱早朝的意思,于是叩了叩門:“貴妃,朕就在養(yǎng)心殿等消息,你別怕,不會有事的。” 皇后將皇上送出門口,聲音不傳六耳:“皇上放心,當日貴妃待臣妾之心,臣妾今日亦會如此護著貴妃。” 皇上伸手用力握一握皇后的手,再不發(fā)一言徑直離去。 養(yǎng)心殿。 李玉不敢上前——皇上倒是回了養(yǎng)心殿,可他也沒睡下啊。 只見皇上站在鏨九龍盤云紋的八棱白銅暖熏爐前頭,親自拿起香料盒來給里頭添香,細白如雪的香料像是下雪一樣被皇上一勺勺撒進去,顯見是心不在焉。 李玉又不敢打斷,直到皇上被濃香嗆得咳嗽起來,李玉才忙跟小福子兩個人上前,將熏爐搬走,把皇上從香海中拯救出來。 整個養(yǎng)心殿香氣四溢。 也顧不得此時天寒了,只得給皇上披了大氅,然后開窗通風。 借此李玉斗膽道:“皇上,您歇下吧。” 皇上披著的銀狐皮大氅,被燈燭一照,上頭銀光流轉。李玉就見皇上轉身道:“將《上書》拿來。” 《上書》是當年圣祖爺命大師們編撰的‘神書’,一貫秘藏宮中,上有八方神祗,注明陰陽,封面還是寶華殿大師刺血寫成的“寶義五方”四個大字。 李玉知道皇上是要翻這本書來預測兇吉。 可,可這本書只有四分之一的吉神,萬一皇上翻到一個兇神,今晚可怎么過去啊! 皇上轉了轉手中的扳指,不自覺的屏氣,鄭重翻開了一頁。 “上弦吉神,母倉天德月恩,四相為吉。” 皇上默默讀了兩遍,長舒一口氣露出了笑容。 李玉雖不認識字,但看皇上笑了,就知道是吉。于是忙帶了殿內(nèi)宮人一起:“恭賀皇上,大吉之兆。” 皇上帶笑揮手:“你倒是機靈,等明日貴妃誕下孩子,你們再來討賞吧。” 李玉借此忙勸著皇上歇著:這香料也糟蹋完了,迷信活動也搞完了,是不是好睡了? 皇上也知道,自己回了養(yǎng)心殿,若是一夜燈火通明,明日太后少不得又要問詢,于是便命人熄燈。 帳子內(nèi),一片寂靜黑暗。 皇上伸手鞠起垂落的鮫紗,不由又想起當日自己從病中蘇醒,看到鮫紗后面貴妃的一雙眼睛。 這一夜皇上就幾乎睜著眼睛,直到最后,不知怎的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還做了個夢:貴妃對著他盈盈拜倒:“皇上,臣妾陽壽已盡,陰壽也了,如今要投胎轉世去了,就此與皇上作別。” 貴妃臉上沒有愁緒也沒有不舍,只是一片寧和。 皇上驟然驚醒,他一把扯開明黃帳子:“李玉!” 李玉跑進來,險些絆一個跟頭。 算時辰皇上快要起來了,所以他方才去外頭檢查皇上今日的洗漱之物——今兒可不能犯錯,否則可沒有好下場。 忽然聽到皇上叫他,連忙進來。 “貴妃處可有消息?” 這一夜,鐘粹宮的小太監(jiān)一直沒斷了往養(yǎng)心殿跑,一點子事兒也要先告訴李玉,以防皇上問起。 所以李玉回答的很流暢,貴妃處一切按著生產(chǎn)的時辰和流程走著,并無絲毫意外。 皇上按住自己的心口。 是了,是個夢。 只是夢,他的貴妃還好好的在鐘粹宮,為自己生下孩子。 李玉察言觀色也連忙道:“皇上,奴才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況且做夢是反著的,若是噩夢的話,說破就好了,反倒更吉利呢。” 皇上沉默片刻輕聲道:“朕夢見貴妃走了。” 李玉嚇了一跳,連忙跪了道:“貴妃娘娘一切安好,皇上這必是反夢,可見貴妃能長命百歲。” 皇上點頭:“什么時辰了,是不是該去上朝了?” 李玉連忙伺候皇上起身。 今日依舊是常朝。 十數(shù)位大臣在養(yǎng)心殿侍立,俱是發(fā)現(xiàn)皇上有點失魂。 各自盤算了下自己的腹稿,橫豎沒有什么急報,就把其中重要的,需要跟皇上細細交代的先藏起來,準備明日再匯報。 免得皇上這會子聽了,漫不經(jīng)心答應下來,回頭忘了又翻臉。 然后就有人偷看高斌:算著日子,大約是貴妃要生產(chǎn)了吧,否則宮里也沒什么大事啊。 高斌也想到了此事,開始緊張。 昨夜貴妃發(fā)動的時候,宮門已經(jīng)下鑰,高夫人全心也都在女兒身上,哪里有心思給高斌傳個信兒,所以高斌也只能如其他人一起猜測。 “皇上,鐘粹宮有消息了。”李玉從外面走進來,悄聲在皇上耳邊回復。 皇上卻驟然起身:“貴妃如何了?” 旁人聽得這一聲還好,高斌當場一個腿軟,還是旁邊的傅恒連忙扶了一把。 李玉見皇上已經(jīng)大聲說出來,就也不悄聲了,連忙跪了滿臉喜色道:“回皇上,貴妃娘娘平安誕下公主,母女平安。” 皇上一瞬間,只覺得眼眶一陣guntang。 朝臣們俱是反應極快,由訥親張廷玉帶頭:“皇上大喜。” 皇上這才反應過來:“今日還有無事?” 這會子誰上趕著再說朝事啊,訥親干脆把頭搖的像撥浪鼓。 他還沒搖完,皇上已經(jīng)起身走了。 眾人又嘩啦啦跪了恭送圣駕。 等起身就把高斌圍了起來,拱手道:“恭喜高大人,貴妃娘娘喜得公主。” 高斌也笑著回禮。 自然有人故意咬重了公主二字,名為祝賀,實則是譏諷。 也只是個公主呢,你高家一路從包衣混到了上三旗,赫赫揚揚的,這不也沒做上阿哥的外家? 然而高斌笑得混不在意,只是一并回禮謝過,然后把這人記到自己的小本本上頭,以后再說。 倒是訥親在旁邊忍不住翻白眼,瞧皇上剛才的樣子,分明是十分看重貴妃的,公主固然不如阿哥,但到底還要看圣心,你這會子上趕著給高斌找不痛快,是不是自己皮癢。 傅恒倒是有點難以拿捏這個度。 他是皇后的親弟弟,嫡子還不足周歲,若是得寵的貴妃生下皇子,對他,對富察氏一族來說,自然不如生下公主讓人放心。 所以在聽到消息那一瞬間,他心里無聲的松了一口氣。 可此時要是表現(xiàn)的太高興,就顯得富察氏盼著貴妃生不出兒子,但又不能不高興,貴妃平安生產(chǎn),難道不笑嗎? 于是傅恒艱難的擺出了一個最合理的笑容,恭喜了高斌。 高斌也同樣在望著這位富察氏將來的執(zhí)牛耳者。 不,不是將來了。 傅恒這個二十六歲的軍機處大學士,已經(jīng)在重華宮茶宴排到了第五的位置,他不必等到將來,就已經(jīng)是富察氏的隱形領導人。 甚至在傅恒入軍機處后,馬齊就告病退下來,可見對傅恒的托付信重。 皇上是親口說過的,漢臣不能為首席軍機大臣。 而自己……高斌知道,這個鑲黃旗是抬旗來的,如果不幾代富貴顯赫下來,是很難徹底洗脫掉包衣痕跡,那么下任首席軍機大臣或許就是傅恒了。 明明是比自家長子還要小幾歲的兒郎,卻已經(jīng)做到了這般位置。 高斌帶著笑對傅恒回禮。 “貴妃睡了。”皇后手里正抱著剛從高夫人手里接過的大紅襁褓。 皇上伸手:“朕抱抱。” 見嬰兒粉白嬌嫩,還帶了一點濕漉漉的額發(fā),皇上就覺得心里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