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高靜姝抬頭看著月色,想起自己格外喜歡的一首詞:“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br> 皇上側首看著月光用的貴妃,微微一笑,想著這首詞的下半闕,不由道:“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怪不得貴妃喜歡,實在是這首詞形容愛妃恰如其分。” 眾嬪妃只恨爹娘給自己生了一對耳朵,在這兒聽皇上rou麻兮兮的夸贊貴妃。 尤其是嘉妃,心道:什么肝膽皆冰雪,貴妃是腦子里明明都是冰雪,還是化了的冰雪,都是水! 皇上轉頭要回殿內時,忽然在簇擁他的妃嬪中一眼看到了高常在,不由一個恍神。 碧色錦紗上頭繡著百合如意暗紋,水綠色繡碧綠煙柳的長裙,一色樸素的青碧,而頭上也只簪了一枚寶鉤狀的玉簪,兩枚丁香花樣的素銀耳墜子用細細金線穿了垂下來。 好似時光倒轉,十幾年前的貴妃站在跟前兒。 莞爾一笑。 嘉妃目光如炬,立刻笑道:“皇上您瞧,當真是堂姐妹,高常在生的真有幾分像貴妃娘娘呢?!?/br> 皇上也不過一個恍惚,隨即便置若罔聞繼續往前走。嘉妃不意皇上一言不接,便也當此事不存在,側臉兒與旁邊的舒嬪說起了今年的松仁月餅味道好。 再不肯說一句關于高常在的話。 見好就收,嘉妃一貫是有眼色的。 簇擁在皇上身后的諸位妃嬪此時分列兩邊,再拱衛皇上回去。 高靜姝忽然想起從前跟著大主任查房,也是大主任走在最前頭,他進病房,然后一眾尾巴跟進去。他查完了要出來,簇擁在身后的主治、住院醫師和學生們再呼啦啦分開,等他帶頭出去,再像尾巴一樣跟出去。 她笑起來。 果然,等級在什么年代也存在。 那自己在后宮,皇上是院長的話,自己也算個業務副院長啦。 這樣想著就美滋滋起來。 而皇上端坐上首,看著貴妃的笑顏,心道:她還笑得出?只怕滿宮里都瞧的出來,高常在故意仿了她初入宮的樣子爭寵,倒是她自己,還笑得無知無覺,沒心沒肺。真是叫人吃了都不知道。 唉,朕怎么能不多照看些呢。 皇上落座,純妃后就該是嫻妃敬酒了。 嫻妃只是照例說了尋常吉利話,皇上也是照例勉勵她近來料理宮務辛苦了。兩人奏對完畢,皇上也喝盡了嫻妃的敬酒。 六宮妃嬪心道:大約皇上跟張廷玉等朝臣,也就是這個模式了。皇上大病一場,正是要看后妃對他的婉轉體貼的樣子,嫻妃竟連這個時候都仍舊是一本正經的。真是腦子都用在工作上了。 見皇上吃了兩口菜后擱下筷子,嘉妃適時起身。 李玉便上前要給皇上添酒,誰料皇上伸手一擋,忽然道:“貴妃,你坐過來,給朕倒酒?!?/br> 慘遭拒絕的李玉連忙往旁邊使眼色,小福子迅速搬過來一個繡墩擱在皇上后方。 李玉恭敬的捧了酒壺遞給貴妃。 高靜姝還沉浸在自己是副院長的喜悅中,驟然被點名,只得起身給皇上倒酒,然后坐在他身后,頗為怨念——這下連口菜都吃不著了。 嘉妃笑意未改:“那臣妾敬皇上和貴妃娘娘,娘娘為咱們妾妃之首,這回又親自侍疾,果為嬪妃表率。臣妾等都一心感慕,從今往后,當效仿貴妃娘娘一般忠心體貼侍奉皇上?!?/br> 這話說的就入皇上的耳朵,對嘉妃露出了贊許的笑意。 高靜姝也得在心里寫個服字:嘉妃為人真的少露崢嶸。自她過來大半年,嘉妃說話總是不露太多痕跡,讓人難以捉住痛腳。 比如上回她雖然率先說出林太醫夜半出門一事,但也只是那么一說,畢竟是她相熟的太醫見到了林太醫出門,而之后她也并未說出任何對貴妃不利的影射之言。 嘉,意為美好。 皇上對嘉妃的考評一貫是不錯的。都是生了一個阿哥,愉嬪還是滿八旗出身呢,位份都在嘉妃這個包衣下頭??梢娫诨噬闲闹校五匚蝗绾瘟?。 況且嘉妃母家又是朝鮮族出身,康熙爺年間才入了包衣,大約是外域人士的關系,皇上也一向較為寬待,就像是立一個對異族寬厚的牌坊一樣,對嘉妃就比對旁人寬容些。 嘉妃,也似乎總能說到皇上心坎里去。 果然在這個宮里,每個能活下來,且活的好好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智慧。 李玉早從貴妃的案上又捧了杯盞來。 高靜姝就喝了嘉妃敬的這一杯‘貴妃為我輩楷?!?。 皇上賞臉滿飲一杯的就是貴妃和三妃了,其余從舒嬪開始,皇上都是沾沾唇。 到了貴人起,皇上連杯子都不舉了,只負責點一點龍頭,表示朕已閱。 終于四十多個嬪妃都閱完,宴席也可散了。 今日是十五,皇上自然未翻牌子,仍舊回了養心殿,看了看皇后,就準備獨自入寢。 宮女伺候著皇上換了寢衣,放下帳子。 皇上見到鮫紗,忽然一笑:“等等?!?/br> 宮女忙將帳子重新掛到金鉤上,斂氣退到一旁。 皇上盤膝坐在床上,問李玉道:“新人的綠頭牌都做好了嗎?” 雖然這該是敬事房的差事,但李玉仍然回答的很熟練:“回皇上,打您從木蘭啟程往回走時,敬事房就報上來做好了今年新入宮小主們的綠頭牌。只是您龍體不安,便一直未呈上?!?/br> 皇上以手支頤,漫不經心道:“將高常在的綠頭牌撤了,從此后不必隨著送來給朕?!?/br> 李玉震驚了。 雖說乾隆三年進宮的那一批秀女就慘遭皇上迷信的嫌棄,也有一直未承寵的妃嬪。但卻沒有連牌子都不被送上來的?。?/br> 四十多個妃嬪,共四大盤子,敬事房多么靈啊,知道皇上一般看不到第三盤就會翻了牌子,所以六個主位娘娘,還有最近六個最得寵的妃嬪(當然,也包括大價錢賄賂他們的妃嬪)都放在第一盤十二個上。 亦或是宮里進了新人,就將新人們輪番多放上去。 從沒聽說,有妃嬪沒上過盤子就再也不用出現的。 李玉的腦海里還在頭腦風暴,但嘴上已經下意識答道:“是,奴才這就去辦。” 敬事房的徐思東正悠閑地躺著,還有個小太監叉著燒rou往他嘴里填。 像簡州那樣的小太監過得凄涼,甚至連名字都沒有。 但混到敬事房主事這個級別的太監,早就把本家名姓找了回來,甚至外頭的家人都以有這樣一個親戚為榮,兄弟家里搶著要把兒子過繼給他呢。 這幾天他可是賺的盆滿缽滿:皇上從木蘭回來又病了一場。后宮一大半嬪妃干旱了大半年,終于要見到點下雨的兆頭,當然得拼命給敬事房塞錢。 尤其是今年新入宮的新人,誰不想第一個承寵? 新人油水足,所以這幾日徐思東樂得像掉進米缸里的老鼠。 “喲,你的日子過得倒是痛快?!?/br> 徐思東眼皮一抬,然后連忙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爬起來:“喲,這不是我的親哥嗎?您怎么貴步臨賤地到我這兒來了?” 李玉笑瞇瞇看著他。 徐思東連忙親自給他搬凳子,然后讓著他坐:“哥哥有話叫了弟弟去吩咐就是了,皇上跟前兒又離不得您,您還親自來了?可是皇上忽然要翻牌子?” 李玉搖頭:“皇上是要摘牌子?!?/br> 徐思東奇道:“是哪一位小主惹了皇上不痛快?要摘幾日,請哥哥吩咐?!?/br> 李玉道:“高常在的綠頭牌,從今后就不必再送上去了?!?/br> 徐思東目瞪口呆。 李玉見他這樣吃驚倒是樂了:“你收了她多少銀子了?愣是這個德性?” 徐思東也不敢瞞著李玉,豎起一根手指。 “一百兩?” 徐思東神神秘秘:“一千兩?!?/br> 連李玉都有點詫異了,這真是好大的手筆。 “高常在說了,讓敬事房連著七日都將她的綠頭牌放到第一盤。這也不是什么難事,新人入宮嘛,往前放兩三日是舊例,多幾天也不是不能辦。所以高常在這樣大手筆,咱們敬事房也奇怪呢,尋思高常在這是篤定皇上會翻她的牌子,還計劃著想多被翻幾日。還以為要出一位了不得的小主呢。” 結果就這? “我這就吩咐了他們去撤牌子,等明兒我再在檔上記一筆?!毙焖紪|問道:“那是報病還是報月事還是報禁足?”撤妃嬪綠頭牌都是要記錄緣故的。 比如各位妃嬪的月事,不能侍寢,都會讓宮女來報。 就連那些排在最后面的綠頭牌,敬事房可以往后塞,但絕不敢自己就撤了哪怕一個最低微答應的牌子。 否則皇上想起來,一查檔案是無故沒放綠頭牌,敬事房從上到下都得去慎刑司一游,還是有去無回的單程票。 李玉尋思,哪有什么理由呢,就報‘學貴妃沒學好,惹惱了皇上’算了。 但面上不能這么說,只隨口道:“皇上親口讓撤牌子,又不是你往日看人下菜碟偷偷辦些鬼鬼祟祟的事兒,你怕什么。只寫個病就完了。” 徐思東連忙喊冤:“哎喲我的親哥,你可不能冤枉我!我膽子小著呢?!?/br> 等送走了李玉,旁邊還捧著燒rou的小太監就問道:“師傅,那咱們還把那一千兩退回去???” 徐思東震驚了:“你是個榆木腦袋嗎?退?退什么退!這是皇上的吩咐,敬事房的差事。旁人如何會知道高常在的綠頭牌沒了?下回她再來送錢,咱們照樣收!” 反正高常在也不能沖到御前去翻一翻牌子里有沒有她。 “明兒是十六追月之夜,皇上定會留宿貴妃處?!毖屿麑m側殿中,高欣正在掰著手指“然后大約就該翻新人的牌子了?!?/br> 宮女笑道:“今日皇上看小主看愣了神呢?!?/br> 高欣一笑:“唉,也是為著貴妃罷了?!?/br> 宮女蝴蝶是她從家里帶進來的一個貼身丫鬟,此時連忙給小姐打氣:“小主且看以后呢。您比貴妃年輕十四歲,貴妃娘娘今年都二十九了!您的好日子在后頭。此時皇上為了貴妃對您另眼相看,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府上老爺對姑娘可是寄予厚望,只要姑娘得寵,再生下一兒半女的,姨娘在府上也能過好日了!” 高欣點頭:“是這話了,為了阿瑪和姨娘,也為著一家子,我受點委屈也無妨的?!?/br> 不單高欣做此想,六宮妃嬪也是這樣認為的。 雖然皇上的恍神只有一瞬,但對于以揣摩皇上心思為己任的嬪妃們,今晚可都看到了這一瞬。 新入宮的新人都在心中暗恨:果然就先讓高氏爭了頭一個侍寢!沒辦法,誰讓自己沒有一張像貴妃的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