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因此地僻靜,愉嬪見左右無人,忽然就跪了:“求娘娘救救我們母子。” 高靜姝連忙退后一步,木槿上前去攙扶愉嬪。 愉嬪也不一直跪著,生怕貴妃以為她長跪威脅,表過態度后,就順著木槿的攙扶站起來,開始泣訴。 “自打過年來,永琪開蒙,得了幾次皇上贊譽,就有人將他視作眼中釘。臣妾母家低微,又不得寵,他身邊伺候的三四十個人里,只有兩三個是臣妾的人。昨兒白嬤嬤來告訴臣妾,幾日前夜里,永琪餓了要吃點心,不知哪個伺候的乳娘或是太監就偷偷喂了他一整盤咸點心,小孩子不知輕重,一時吃這么多點心,撐的晚上還作嘔起來,好在他天生壯,養了一日就好了。” 愉嬪哭的更兇了:“可今日皇上又斥責了別的阿哥,只夸贊了永琪,臣妾實在害怕。上回是一盤點心,下次會不會有人掀了他的被子,開著一扇窗子?” “白嬤嬤還說,永琪得了幾次皇上贊譽后,越發用功,開蒙師傅也想在皇上跟前得臉兒,給永琪布置的功課越來越多,那么小的孩子每日背許多書,一背就是一百二十遍,常常是啞著嗓子入睡的。” “娘娘,永琪才四歲,這樣折騰下去,如何能長大?” 高靜姝聽得都心驚:“走,本宮帶你去回皇后和皇上。” 她原以為愉嬪只是怕自己不得寵,不敢回帝后,誰料愉嬪卻搖頭:“娘娘,這話如何回稟?臣妾只要回了點心之事,從此后他們就敢正大光明餓著永琪,以‘怕阿哥吃撐了’為名不讓他吃東西。至于多背書,皇上更是喜聞樂見,只會斥責臣妾婦人之見,耽誤阿哥學業。” 高靜姝本意也不是靠著皇上,只道:“皇上心中是家國大事,未必理會這些下人的小事,可皇后娘娘心細如發,又公正嚴明,必是會給你做主的。。” 愉嬪的淚依舊是斷了線的珠子:“是,可皇后娘娘能伸手管一次,以后又如何?況且……娘娘的嫡子過世后,她又是傷心又為了避嫌,除了皇上直接吩咐,已很少管阿哥所之事了。” 主要是避嫌,除了大阿哥外,這些阿哥都有自己位份不低的生母,皇后真伸手管多了反而不好。 所以阿哥所服侍的人,除了皇上親自指給各個阿哥的哈哈珠子、伴讀,旁的乳母太監,皇后是默許讓生母塞幾個可靠的人過去的,其余的再由內務府統一調配。 可生母跟生母地位不同,愉嬪比不過純妃嘉妃,五阿哥就受了委屈。 這會子她去求皇后,一次能行,次數多了,只怕兩妃都會借此攻訐皇后:作為嫡母,怎么只關照一個五阿哥,皇后你不是最公平寬厚的嗎? 往陰暗里說,五阿哥若是再出點什么事兒,連皇后都躲不開嫌疑。 或許這些人就是在等著愉嬪去求皇后,好將皇后拖下水。 愉嬪深深福身:“娘娘,臣妾求您垂憐,收五阿哥為養子。” 問喜在后面跟著,腦海里忽然閃現一個想法:天上掉下個兒子來,是王八顯靈了! 春日萬方安和館景色宜人,如一塊碧玉一般。 墻角初放的迎春綻放星星點點的鵝黃小花。 宮女們的裝束也從冬日的褐色,靛藍變成了深綠淺綠,帶著nongnong的春日氣息。 天上開始飄起了風箏。 是閑來無事的妃嬪,親手畫了花樣,或命內務府,或命自己宮里巧手的宮人扎了放起來的。 妃嬪們就負責最后剪斷風箏線,算是帶走了霉運和病根。 高靜姝表示:我也好想去放風箏啊。然而這樣好的天氣,她卻被嫻妃抓住看賬。 因嫻妃雷厲風行能力超強,高靜姝近來對她觀感很好,可現在也有點受不了了——嫻妃簡直有點強迫癥,所有的賬目必須跟她一起對過一遍才算完。 高靜姝看的出來,嫻妃并不是怕擔責任,也不是沒自信。 就是要對兩遍的強迫癥,反正也要與貴妃最后一同呈報皇后,所以嫻妃每次第二遍對賬都會抓上高靜姝一起。 因而李玉來宣貴妃半個時辰后往九州清晏去時,高靜姝很松了一口氣。 嫻妃起身:“貴妃需準備著面圣吧,臣妾告辭。” 高靜姝還沒來得露出笑容:“我會再來跟貴妃一起校對的。” 高靜姝從養心殿后門繞進去的時候,正聽見訥親大人的聲音:“江南、河南營伍廢弛之事臣便按著皇上的吩咐去辦了。” 一陣告退聲后,李玉才將貴妃引進了御書房內里的小間。 貴妃從前都很少進這里,只見地上鋪的不是地毯,而是一整片萬里河山輿圖。 聽見貴妃進來,皇上也不曾回頭,仍舊在輿圖前盤膝而坐,將一面明黃色的小旗擲入準噶爾處:“朕總要拿下準噶爾。” 從康熙爺起,準噶爾就不太平,雖然今年新年宴上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策零還特意親來議和,皇上也表現得友好無害,可在他心里,將準噶爾納入大清的版圖,這才算徹底的和。 高靜姝也看著這張輿圖,與皇上手里的小旗,忽然想起一副對聯:“天為棋盤,星為子,何人能下?” 她剛說了上半句,皇上已然接口:“地作琵琶,路作弦,哪個敢彈?前朝開國皇帝,布衣出身開創一世,的確是魄力的人物。” 高靜姝嚇得肝都顫:她忘了這是朱元璋跟徐達所對之聯,隨口就說了,好在皇上沒有把她當成反清復明的義士拖出去。 皇上拍了拍身邊明黃色的軟墊:“坐。” 執美人手,掌天下權,皇上心情很好。 “你的記性,只用來記這些詩詞歌賦漢人文墨,聽皇后說,讓你幫著準備小選之事,你卻偷懶。” 皇后嫻妃這樣的滿洲出身女子在文墨上,反而較貴妃還差些。 皇上沉吟片刻,忽然道:“今日愉嬪來求見朕,說自己見識微薄,每旬五阿哥去她宮里請安那日,有時問她些字句,她都不認識,實在慚愧。” 然后看定面前的貴妃:“愉嬪說,想讓你做五阿哥的養母。” 高靜姝點頭:“前日愉嬪曾尋過臣妾說起此事,還哭了。” 皇上依舊握著她的手:“你怎么說?” “我說讓她回去冷靜冷靜。” 皇上:…… 高靜姝輕聲道:“臣妾額娘曾經說過,女人做了母親,就會很焦慮,總想把最好的給孩子,生怕虧欠了他。如今皇上膝下的阿哥,唯有愉嬪位份低,母家也無人在朝,她大概覺得自己對不起五阿哥,所以才想給他尋臣妾做養母,好讓五阿哥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 高靜姝說的額娘,卻是她自己的母親。 她按住自己起伏的傷心,不去回想前世的親人。 皇上也一嘆:“天下為母之心都是如此。”當年他被祖父康熙爺召見考問后,奉旨被送入宮廷撫養,太后也是又擔憂又歡喜,第二日送他時,眼睛都是腫的。 見貴妃神色一如往常,似乎能收五阿哥做養子是件無所謂的事情,自己給也罷不給也罷,皇上就笑了笑。 “五阿哥之事是愉嬪的愛子心切,你讓愉嬪冷靜了自己跟朕說。”皇上手上的羊脂玉扳指溫潤清涼,停留在高靜姝手上:“那么大阿哥一片孝心,幾次三番要認你做養母,你準備等誰來跟朕說呢?” 皇上的目光落在高靜姝臉上,臉上依舊帶著方才放松的笑,眼睛卻是一雙帝王的眼睛。 深不見底。 又是這樣的感覺,高靜姝覺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最重要的一場面試。考官坐在面前,看起來很溫和慈祥,隨口問出一個問題,卻是決定她能不能進這所學校,未來的路都可能就此發生轉折。 胃里像是揪成一團。 她還是不習慣這種被人當成白菜挑揀審視,甚至會被扔到垃圾桶里報廢的危險感覺。 她別過頭去看著輿圖上的地點:“啊,皇上知道了?” 皇上語氣依舊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是啊,朕知道了。你卻沒告訴朕大阿哥的一片心。” “臣妾說了皇上要怪罪的。”她平復了心情,轉頭看著乾隆,眉眼彎彎如常:“臣妾說了不想要這么大的兒子,更不想做別人的便宜婆母,只怕皇上會怪罪臣妾嫌棄您的長子。” “大阿哥自幼失了母親是挺可憐的,聽說臣妾從皇上這得了個養子名額,想要給臣妾當兒子也罷了,可臣妾真不愿意。” 皇上莞爾:“你還給人做婆母?如何教導兒媳規矩呢?” 說完后又似自言自語:“大阿哥也大了,既然娶了側福晉,也該出宮建府了。” 高靜姝笑道:“是啊,民間有句俗話,娶了媳婦忘了娘,新娘都有了,還要什么養娘啊!” 皇上大笑:“這也是你做長輩該說的話?” 高靜姝側過頭去躲避皇上動作,笑道:“皇上怎么又要擰臣妾的腮!難道臣妾說錯了嗎?阿哥們都在阿哥所生活,功課生活都有皇上照拂,不管是親額娘還是養母,都只是在日常小事上留留心,敲打宮人,送些衣食罷了。大阿哥都成親了,自有福晉和側福晉做這些事情呢。” 高靜姝邊說,邊在心里的小本子上記了一筆。 都怪大阿哥側福晉吳氏屢屢來她這里靜坐,哪怕高靜姝從來不搭腔也不放棄,果然今日差點坑了她。 這樣的牛皮糖做派,讓人人都知道貴妃格外喜歡大阿哥,真是非要把人綁架上他的船的強盜行為。 那也得看看他的小船能不能載這么重的佛啊。 高靜姝倒不是覺得自己是尊大佛,而是背后的高家對一個皇子來說很重要,如今高斌除了大學士外還監管戶部,大阿哥想給自己找個錢袋子使可以,但不能瞄上皇上的錢袋子啊。 今日她跟皇上說的都是真心實意的話。 大阿哥還要什么養母啊!自己是皇長子,娶親領差上朝,遠超諸位皇子的進度。竟然還想認個貴妃當養母,有個高家當墊腳石,那怎么不干脆做夢去快一些。 皇上早晚是要一巴掌給他抽醒的。 從圣祖康熙爺開始,但凡是太子,比如當年太子胤礽,或是無冕繼承人,比如當今皇上寶親王弘歷,都是沒有出宮開府的,潛邸都在宮里,一直呆在上任皇上身邊。 雖然這兩人結局不同,但同樣的待遇說明了,當皇上屬意某位皇子的時候,是會將其留在宮里就近教導。 一大婚就踢出去開府的,基本就是被排除了皇位繼承權。 起碼現在圣心如此。 當然,大阿哥要是不拋棄不放棄,也可以走他祖父雍正爺的逆襲路子,九龍奪嫡時,九龍已都在外頭開府了。 但現在,大阿哥無疑是很沮喪的。 吳側福晉在下面站著,連茶都不敢給他奉一盞,畢竟是她辦砸了這件差事。 永璜剛要斥責她蠢,想起她背后也有娘家勢力可用,勉強忍住,只道:“罷了,你到底才是側福晉,不比愉娘娘的分量,她愿意將永琪交給貴娘娘養育,自然比我強些。” 他又咬牙。 人人都有親娘照料,連永琪這個四歲的稚子都有了親額娘還有個做貴妃的養母,偏生自己孤單寥落,還被皇阿瑪弄出去開府。 吳側福晉這才松口氣勸道:“大爺別惱,皇上這是砥礪您呢,畢竟您才是長子,自然要開牙建府,參與朝政的。”然后又想著為娘家求點恩典,趁著福晉沒進門的時候,多得大阿哥的心,于是又忙道:“大爺開府后的人手,妾身娘家倒有些人盼著效忠。” 大阿哥自去煩惱籌謀,而高靜姝則白撿一個兒子。 愉嬪自己提出來后,皇上就暫且讓五阿哥認了貴妃這個養母。 玉牒不改,遵照的只是清宮中高位嬪妃撫養低位嬪妃之子的規矩。 柯姑姑有些不解:“娘娘就算要認養子,也該從小抱到身邊來養才親近,頂好是連玉牒都改了,算作娘娘的兒子才踏實。這……這五阿哥雖然聰慧,但長到了四歲,且也有自己的生母,愉嬪娘娘不得寵也是個主位呢。” 這不是吃力不討好嗎? 高靜姝端著茶無奈道:“姑姑,不是我非要養五阿哥,而是皇上非要把五阿哥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