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皇上除了盛怒外,還有幾分擔憂。 因知貴妃醉酒擾了自己處理朝政之事肯定會為皇額娘不喜, 皇上就提點了貴妃不要將此事說出去,免得太后處罰。 而此時若貴妃若守著自己的話, 不言此事, 豈非解釋不清行蹤百口莫辯? 唯有想到皇后主持大局, 皇上才能稍微安心一點。 唉,受了這種委屈,只怕她又要痛哭好幾日。 踏進廣寒清韻殿的瞬間,皇上就聽見一陣爆發的響亮的哭聲。 他先是一急, 后來發現似乎這并不是貴妃的哭聲啊…… 接著就聽見貴妃清越而帶著怒氣的聲音傳出來:“哭哭哭,你就知道哭!閻王爺死了啊,你鬼哭狼嚎的!” 然后皇上就看見貴妃正坐于皇后下首,腰背挺得筆直,怒視著一個哭成淚人的宮嬪。 皇上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哪個來著? 偏生這位不知名的宮嬪見他進門,還撲過來扯他的龍袍一角,嘴里哭著:“皇上,臣妾受了天大的委屈,皇上一定要給臣妾做主啊!” 張貴人真的非常委屈,貴妃不但在后宮逞兇傷害龍胎,竟然還威脅自己這個御口親封的貴人! 皇上略微一避,繞開她走到上首。 自皇后起眾位妃嬪見皇上入殿那一刻,已經集體起立請安,皇后讓開最上首的位置,葡萄早搬了一把交椅來放在皇上略下方。 “何事鬧得沸反盈天。” 皇上都不命眾妃免禮入座,就讓大伙兒這么站在,他直接發問,可見是惱極了。 皇后立于皇上一側,將事情簡單復述一遍,然后道:“臣妾已命人去提相關人證,又命慎刑司劉輝寧來此,此時應該都快到了。原想先問詢貴妃一二,貴人張氏卻道……” 又把張貴人干的事復盤一遍,皇后才鄭重道:“于是臣妾還未及詢問貴妃此事。”她一福身:“皇上,此事事關龍裔,不得馬虎,再證據確鑿,也還請皇上容貴妃先自辯一二。” 皇上終于想起了:面前跪著嚎啕的是貴人張氏——就是乾隆三年進宮的那一批掃把星。 他聽完皇后之言,開口決斷:“不必了。” 饒是皇后都不免一怔。 地上朱答應和張貴人正在比著賽的嚶嚶嚶,想要在皇上面前彰顯存在感。皇上抬手先指了張貴人:“張氏降為官女子,從此后不必回宮,就留在圓明園做宮女。” 六宮妃嬪皆是驚怔。 而張貴人,不,張官女子則是天都塌了:“皇上……” “哭的朕心煩,拖出去。” 張官女子一個激靈,甩開來拉她的兩個小太監,膝行幾步:“皇上,明明是貴妃欺壓威脅臣妾,臣妾冤枉啊。”見皇上依舊面容冷漠,毫無動容,她不由道:“臣妾的父親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不能這樣對臣妾啊。”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六宮妃嬪腦海中同時發出了這樣一句感慨。 當今是個什么性子,在獨斷專行這方面,比先帝爺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可憐張廷玉大人當年還能勸服先帝爺,現在還被皇上罵的找不著北呢。 但凡嬪妃有過失,恨不得趕緊把自己母家摘出去,居然還有張貴人這等主動上報大義滅親的!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管你阿瑪是誰,難道能管住皇上不成? 果然皇上冷冷道:“她是誰家的女兒?” 李玉腦子里自有一本圖譜:“鑲藍旗漢軍旗都統張哲之女。” “連一個女兒都管不好,怎么替朕約束漢軍旗一旗。”這話一說,此刻應該在家中安享富貴的張都統就飛來橫禍,官帽不保。 至此,張氏才臉色蒼白的被拖出去。 正巧,慎刑司劉輝寧到了。 他是個四十歲左右臉色極為蒼白的太監。 氣質看起來并不陰沉,只是很穩重,但在場諸位宮女見了他卻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慎刑司的大名,從她們進宮第一天起就如雷貫耳,所有姑姑嬤嬤的懲罰,再苦再疼都不如一句送你進慎刑司可怕。 “奴才見過皇上,皇后并諸位娘娘小主。”他也頗為寡言,一句話請完所有安。 “林太醫到。”劉輝寧剛起身,林太醫也匆匆趕到了現場。 六宮妃嬪忍不住俱是屏氣凝神:終于相關人證都到了,快點開始查吧。 皇上開口:“劉輝寧,將朱氏立提去慎刑司審問。” 眾嬪妃簡直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朱氏?不應該審問林太醫,審問這些作證的宮人嗎?必要時候還得提審貴妃身邊兩個貼身宮女,怎么會是朱答應? 皇上居然這樣袒護貴妃!天理何存啊! 皇后也想要出言勸阻:若是皇上不分青紅皂白的就處置了朱氏,她倒是無所謂。但此事不查清,事關龍胎,太后那邊也不會過關的。 皇上看出皇后所想,直接道:“皇后無需多慮,前日夜間,是朕召了貴妃往別有洞天處飲酒賞泉。所以貴妃清白,朕心知肚明。” 六宮妃嬪方才還在彼此使眼色,現在同時呆愣。 貴妃前日晚上與皇上在一起? 皇上看向臉色驟然青白的朱答應:“貴妃有朕為人證,朱氏,朕看著你倒也有不少人證。既如此,你有什么冤屈,就去慎刑司好好吐一吐吧。朕也想知道,你這落胎藥是從何而來?” 林太醫在來的路上也已經被小太監科普了所為何事,所以也并不慌張,此時風度蕭疏:“皇上,不如微臣先給朱小主請一回脈?” 皇上頷首,又對李玉道:“將夏子魚也叫來,一并給朱氏診一診。” 夏子魚就是太醫院院正夏大人,算來今日他應該正在九州清晏外頭等著給皇上請平安脈。 林太醫接近朱答應時,她忽然尖叫起來:“不許碰我。” 差點被她揮手扣到眼珠子的林太醫連忙后退,兩個大力的太監上來摁住朱答應。 旁邊癱軟的宮女景蘭忽然爬起來道:“皇上,皇上奴婢有罪,小主根本沒有身孕!” 拼命掙扎的朱答應不動了。 景蘭繼續道:“小主一直以為自己有孕,然而前日卻忽然來了月信。小主怕極了,生怕自己假孕會受責,前日夜間又偶然見了貴妃娘娘身邊的紫藤姑姑跟著一頂小轎子經過九州清晏,所以起了嫁禍貴妃的心思,奴婢該死!” 皇后蹙眉:“叫兩個司寢嬤嬤來。” 查驗朱答應是否正在來月信,可就不能靠太醫了。 然而只看朱答應鐵青的臉,眾人就知道,景蘭說的應該是真相。 皇上冷道:“不必了,朱氏連同這個宮女都帶去慎刑司,劉輝寧,務必讓她們吐出真話來。” 他可不覺得朱氏是‘碰巧’看到了貴妃的轎子。 自從皇上到了,高靜姝的精神就大半用來觀察在場各位妃嬪,想從她們的神色找到蛛絲馬跡。 柯姑姑和木槿也是如此。 朱氏算什么,這都不是秋后的螞蚱,而是下油鍋前的螞蚱,很不必管她怎么蹦跶。 “貴妃受了冤屈驚嚇,本宮也會給你一個交代。”皇后見高靜姝一直不吭聲,就溫言安慰。 高靜姝起身對上首福身:“臣妾是受了冤屈,可虧了有皇后娘娘,臣妾并沒受到驚嚇。” 皇上這才初次展顏:“朕來給你作證,你倒只謝皇后。” “臣妾也多謝皇上,保全了臣妾的名聲。” 這話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懂。皇上方才說是自己召了貴妃去別有洞天,沒說貴妃是喝多了自己跑到泉水邊上去拉二胡,就是保全了她的名聲。 純妃語調格外溫柔,說道:“如此說,貴妃娘娘真是受了委屈呢,臣妾看了也覺得心驚。” 她用帕子掩了掩嘴唇,似乎滿是擔憂:“只是這位林太醫,你也太不小心了些,夜間得貴妃召喚看診,怎么也不帶個拎藥箱的小太監同去?好在這回皇上在場,若皇上不在呢?傳出去豈不是耽誤貴妃的清名。”說完又打量一下林太醫:“畢竟你年紀頗輕,又一表人才,正該避嫌才是。” 高靜姝大怒:別管前面的事兒是不是純妃策劃的,單這一條就夠刻毒的。 皇上是個多疑的性格,純妃居然直指貴妃與林太醫有私情! 若自己繼續用林太醫,皇上現在不信,可人心里一旦存了疑影,必會杯弓蛇影,說不得將來死無葬身之地。 可若是不用林太醫,別說林太醫是無妄之災,沾上這個名聲以后仕途就完了;連自己,失了可靠的太醫,就是失了一條最重要的臂膀。 而純妃一臉我是為你考慮的純良,更令人生氣了。 高靜姝平了平心口的氣,忽然轉向林太醫問道:“你幾歲了?” 林太醫方聽了純妃的話時,幾乎驚的魂飛魄散,此時聽貴妃問,立刻明白過來。 于是也不敢再擺他的魏晉風度,深恨自己生的英俊,此刻只能盡量做出一臉忠厚老成道:“臣今年四十有六。” 其實林太醫年紀剛過四十,只是家學淵源,當時為了進太醫院搶占位置刷資歷,年齡太小不行就給自己加了六歲,所以官方記錄是四十六。 高靜姝轉頭看純妃:“年紀頗輕?四十六歲還能算年紀頗輕?純妃既然連林太醫年紀都不清楚,哪里來的這些個齷齪念頭!林太醫不過善于保養,所以才顯得年輕罷了,本宮也正取中他這一點好保養容顏。” 其實都是女人,高靜姝覺得攻擊對方長相是很不道德的事情。 但這回純妃把她惹毛了,她既然攻擊自己的清白,那就別怪別人攻擊她的弱點了。 “純妃只比本宮就大兩歲吧,看起來卻頗顯老態。你這是想調走林太醫,讓本宮變得跟你一樣皺紋橫生嗎?未免太惡毒了些!” 其實三十左右正是一個女人容貌最盛之時。 純妃只是因為剛生育三月,身材未全然恢復,所以略顯臃腫,又因為自己長子三阿哥昨日被皇上痛罵,所以夜不能寐,顯得有些憔悴,根本不至于到皺紋橫生這一步。 只是一個女人,又是后宮的女人,自然最重視容顏。叫貴妃這樣老啊老的說,純妃險些沒氣死過去。 偏生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皇后先開口了:“好了,貴妃,你雖得理,也要饒人才是。” 純妃又氣死一遍:皇后居然拉偏架!貴妃怎么就是有理的這一邊? 而嫻妃大概是今天被鬧得太煩躁了,居然也開口了:“簡直是信口雌黃,宮里若都是這樣捕風捉影的事兒,人人都不必瞧太醫了。” 畢竟在這宮里,誰沒有個相熟的太醫啊。或是私下有事拜托一下出宮方便的太醫跟母家聯絡一二,都是常事。 純妃這是要一桿子打翻一船人嗎! 輕易不開口的人開口,就格外振聾發聵。 純妃見皇上望著自己的目光,心下發寒,連忙起身:“皇上,臣妾也只是憂心貴妃的清譽,想提醒林太醫行止注意些。到底太醫看診……” 高靜姝冷冷哼了一聲,當場截斷她的話:“很不必,本宮早就跟你說過,不要再‘憂心’我,也不要在皇上跟前‘替我求情說好話’。每回你一開口,本宮都要更倒霉,你還是免開尊口吧!” “世上事情都是推己及人,林太醫為本宮看診多年,未有人提出此等齷齪不當的念頭,唯有純妃你有這個想法!”莫不是你自己是賊,看天下人的手都不干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