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等你以后失寵倒霉的時候,咱們才有的是熱鬧瞧呢! 到此請安就無趣起來,不一會兒就散了。 婉貴人和儀貴人都是打皇上在重華宮時就服侍在側的老人,尤其是婉貴人,跟貴妃同齡,也同一年侍奉皇上,同樣沒孩子,結果皇上登基,一個是貴妃,一個就只是陳常在,這上哪兒說理去。 就這個婉貴人,還是前年過年,太后開口賞的,皇上本來只是要給她進個陳貴人的。都沒叫內務府給她擬封號,因太后說她性情婉順安靜,就給了婉字。 儀貴人跟她是半斤八兩,在潛邸是就是恩寵淡淡,進了宮后,美人依舊如花,但數量卻從有數的幾盆花變成了一個御花園,自然更顯不出她這朵樸素的小花來。 兩個人在宮里就總是結伴同行。 到了圓明園因都不是主位,也就擠著同住映水蘭香館。 此時一并順著石子路往回走,說起方才的事兒婉貴人就道:“原以為貴妃娘娘吃了一次大虧脾性能改,結果還是這個不通人情的樣子。 舒嬪面子大,平素也不怎么跟皇后娘娘開口討情,這回借著朱答應的事兒,有理有據的一提,若是說動了主子娘娘肯對皇上進言,大伙兒一齊使勁,將那群答應散了去,豈不是都有益處?偏貴妃娘娘一打岔,又擱下了,還不知哪年再提起來。” 這兩位貴人不得寵多年,對旁的得寵的妃嬪們早就形成了忍讓的態度,可再如何,她們也是宮里的老資歷,眼看著一個個小宮女冒出來,霸攔著皇上,心里也是冒酸水。 把她們散去,就算皇上不翻牌子,也能多往后宮轉轉。尤其是在圓明園,不似紫禁城里前朝后宮分明,只要皇上肯出門,偶遇的機會就會變多。 或者說只要皇上肯往外走,沒有偶遇也能制造偶遇。 可養心殿或九州清晏常年不斷新人,都是水靈靈常換常新的答應們,皇上自然就懶得走動了。 儀貴人的嘴比婉貴人毒些,直接道:“貴妃這是仗著自己得寵哩,橫豎皇上再忙總不忘記看她,抗旨的大事,居然去請了一回罪也就算了,皇上還流水似的給賞賜給姑姑給宮女,不知道以為貴妃殺了逆賊擒了反叛有功歸來呢。” 人都有遷怒的心理,這件事雖本來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小,她們也知道皇上這么多年保留這個習慣就是因為喜歡這么著。 可她們是妃嬪,既不能也不敢怨懟皇上,又不舍得怪自己不得寵,自然就要找個人,找個地方出氣。 “且等著吧。”儀貴人鐵口定論:“有貴妃失寵的那一日呢!” 這兩個還算脾氣好嘴下積德的。 還有一群貴人常在,如今也正湊在一起詛咒貴妃失寵。 張貴人等人是正經大選入宮的妃嬪。 但她們比較倒霉,是乾隆三年大選入宮的。 那一年大選在四月,然后五月貴州就發生了苗叛,七月福建浙江大災,十月二阿哥驟然過世,封為端慧皇太子舉國哀痛。次年更慘,甘肅、江蘇、直隸、滄州、湖南、湖北等地接連災荒,賑災還沒完,準噶爾叛亂了,叛亂還沒平,莊親王允祿,理親王弘皙謀反了…… 在一定程度上,論起迷信來,其實天子跟坐在村口閑聊的婦人也沒有區別。 皇上深覺從這年大選起,連著倒了兩年大霉緩不過來。于是對這一年入選的宮嬪都格外不待見,全當她們不存在,進宮是常在,至今還是常在,就算有兩次大封也都不帶人家。 于是這幾位就同病相憐,比較抱團。 其中又以張貴人父親是漢軍旗都統,官位最高,她入宮時的位份也高,便都以她為首。 因嬪妃伺候皇上的本職工作她們做不好,便開展了八卦的副業。 不敢直接詛咒攔下此事的皇后,但背后罵罵貴妃她們還是敢的,畢竟貴妃的敵人多得很,就算哪天被扎小人了,估計貴妃自己都說不出是誰扎的,幾乎人人都有嫌疑嘛。 在這后宮里,得寵被人恨,失寵被人踩,是常事;背后痛罵下得寵妃嬪,嘲笑下無寵之人,更是常態。 然而連她們自己都沒想到的是,這嘴仿佛開了光,當天貴妃就卷入了足以失寵的大事。 乾隆九年三月二日的午后,下起了蒙蒙細雨。 春雨貴如油,加上冬日很下了幾場大雪,今年瞧著就是豐年的樣子。 這日下午皇上在御書房將鄂爾泰和張廷玉手下人馬各罵了一頓后,神清氣爽,也有興致逛逛園子。 這一走還走遠了,直到了蓬島瑤臺,起了興致,披著一件蓑衣坐在亭子里賞起了春雨。 他不要人喧擾,就只帶了李玉。 卻不知道此時,九州清晏的太監找他都要找瘋了。 連著皇后在內,從貴妃起,到各位貴人常在,全部聚在了九州清晏后頭的圍房。 還好這不是紫禁城,地方闊朗,一圈圍房的前頭還有一座廣寒清韻后殿空著,皇后和眾妃嬪才有個落腳的地方,否則以朱答應圍房里的逼仄,大家得疊著坐才行。 “朱答應落胎了?”高靜姝奉皇后召往九州清晏去的時候,頗有些詫異。 九州清晏內所有小太監都出動了:一半到處找皇上,另一半通知各位妃嬪。 柯姑姑跟木槿陪著貴妃往九州清晏,留下紫藤看家,免得亂中被人鉆什么空子。 龍胎折損,皇后親召,眾位嬪妃到的都很快。 但也都跟高靜姝似的,不怎么樂意,到底是個答應,就算落胎還用得著后宮全員在九州清晏集合? 柯姑姑一聽說就板著臉一句:“三張紙畫個驢頭,朱氏好大的面子!” 嫻妃本就冷艷的面容上似乎能刮下一層寒冰來,她住的最遠是最晚到的。 見嫻妃這樣惱了的神色進來,葡萄連忙解釋給她,也是解釋給眾妃嬪聽:“朱答應驟然落了大紅,在九州清晏哭鬧不止,偏生皇上此時不在此處。皇后娘娘趕到后,朱答應卻只是痛哭,并堅稱龍胎是被人所害,但又不肯直接說,非要皇后娘娘請了眾位小主來,說要當面指認……” 葡萄作為長春宮一等大宮女,那種和氣得體的笑容是常年刻在臉上的,現在卻都有點維持不住。 朱答應這樣鬧騰,豈不是信不過皇后娘娘? 皇后一聽朱答應這意思,也拂袖而起,令人立請各宮嬪妃,并繼續去各處尋萬歲爺,讓萬歲爺來為朱答應主持公道。 葡萄解釋完后,嫻妃冷聲道:“荒謬!皇后娘娘統御六宮,難道處置不了一個答應之事,她如此這般鬧法,便是真有冤屈,來日完了這樁公案,也該為此僭越之舉受罰!” 嫻妃是個很自重的人,下著雨為個答應奔波,格外不快。 純妃倒是嘆道:“再如何失了孩子也是可憐的。” 張貴人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問道:“貴妃娘娘,朱答應的宮女早上不是還跪在您宮門口嗎?難道是為了求助于您?聽說萬方安和館都沒讓她進門就把人叉出去了呢。”說著又用帕子捂了嘴:“哎喲喲,說不得貴妃娘娘今日早晨聽聽那宮女的話,還能救皇上的龍胎呢。” 高靜姝都未說話,柯姑姑已經板起了棺材臉:“張貴人此言差矣,朱答應住在九州清晏的圍房,又由皇上親自指了朱太醫照料,與貴妃娘娘什么相干?” 雖然柯姑姑是御前出去的人,但現在站在貴妃身邊就是貴妃的人。 而張貴人當著眾人被貴妃宮人懟了,就深覺受了屈辱。 偏又真不敢回嘴,只得“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此時兩個力大的太監抬了藤春榻來,朱答應正裹了一床厚厚的錦被,臉色煞白如雪,頭上纏著一塊包頭,病歪歪地躺在上頭。 旁邊跟著青提,對眾妃福身道:“朱答應已經止住了血,堅持要過來。” 烏嬤嬤扶著皇后從門外走進來,她的臉也板的跟棺材似的:真是開了眼了!她的主子娘娘自打進重華宮當寶親王福晉開始就沒受過這種委屈! 不管是得寵如貴妃,高冷如嫻妃,多子如純妃,但凡皇后開口決斷的事情,也沒有敢當面駁回的! 今兒竟叫一個答應懟了回來,居然信不過自家娘娘。 皇后依舊神色沉靜,端坐上首,免了眾妃見禮后,對躺在榻上嚶嚶嚶的朱答應道:“如今六宮皆在,有什么委屈就說吧。” 高靜姝正在打量朱答應:只見她嘴唇蒼白里透出烏紫,錦被外面的一只手干燥指甲無血色,她在急診室見過這種失血過多的病人。 縱然她極討厭朱答應,這會子也覺得怪可憐的。 女人不管是生產還是小產,都是件傷身的事情。 要是失于調養,又被挪出院子,只怕不好…… 而此時朱答應聽了皇后的話,就勉強支起身子,聲音凄厲道:“貴妃害我!” 方才還同情心泛濫的高靜姝,此時立刻收起了旁的心思,腦海里只剩下一句話:什么人啊,死不死啊! 廣寒清韻殿里,數十道目光都集中在貴妃身上。 皇后沉了臉色:“朱氏,攀誣貴妃的罪名你可知道?” 朱答應居然寸步不讓:“臣妾知道,正因為知道,又知道貴妃得皇上寵愛,皇后娘娘也從來對她寬厚,所以才要六宮嬪妃都在才敢說出真相!” 這下子連皇后都扯了進去。 一副皇后會包庇貴妃的樣子。 皇后側首問葡萄:“去請皇上的人呢?再打發人去。”既然朱答應口口聲聲自己要包庇貴妃,那這件事,她索性就不審了。 殿內空氣緊繃的令人窒息。 誰料卻是從來沉默的愉嬪忽然開口道:“朱氏,你算哪門子臣妾,后宮主位從未受過你的磕頭,你只能自稱奴婢。你可知道這個規矩?” 這話說的到位,眾嬪妃都不由點頭。 是啊,養心殿后面的答應們長得跟墳頭草似的,每年一拔一換的,她們很多都不認識,連給皇后請安都不配,還敢自稱臣妾? 面對愉嬪的訓斥,朱答應嚎啕大哭:“愉嬪娘娘要逼死臣妾嗎?” 愉嬪敗退:她難得開口說話,遇到胡攪蠻纏不跟你講理,只知道撒潑尋死的人,又能怎么辦呢。 愉嬪退了,朱答應繼續嚎啕。 “前日晚上,貴妃晚上忽然帶了心腹宮女到臣妾屋中,放下一包打胎的藥,威脅臣妾必須吃了,否則就算生下孩子,也會立刻回稟皇上抱走這孩子自己養,早晚也要弄死這個孩子。” “臣妾怕極了,所以今日才派宮女一大早就去貴妃門口磕頭請罪,然而景蘭卻也被貴妃的人叉了出來,又讓她給臣妾帶話,若再不落胎,就母子俱亡!” 朱答應聲音凄厲:“臣妾可以死,但皇上的孩子不能白死,臣妾自知人微言輕,若不鬧出來,一定會悄無聲息死在貴妃手里,還不如拼死鬧出來,求一個清白。” 刺耳的嚎啕聲似乎一點兒也沒影響到皇后,她淡淡道:“所以落胎藥是你自己吃的。” 柯姑姑幾乎要在心里給皇后叫好,抓事情真準!無論貴妃有沒有脅迫,這藥可不是貴妃灌到朱答應嘴里的,是她今日自己吃下去的。 怎么說呢,貴妃善妒不容這一點在后宮人心中實在是根深蒂固。況且貴妃跟旁人腦回路不同,發起脾氣不管不顧,旁人干不出這事,貴妃沒準真能干出親自脅迫有孕答應吃落胎藥,這種實名制害人的事兒。 高靜姝仗著貴妃“腦回路不同”這點,在后宮快樂地橫行了三個月,終于在今天吃到了苦果——人人都認定這荒唐事兒真是貴妃能干出來的,果然世間沒有只占便宜不吃虧的事兒。 連柯姑姑這個自己人都有點相信是貴妃干的,何況別人了。 朱答應要是攀誣皇后或者三妃,倒是沒人會相信她。 朱答應聽皇后這樣問,嚎啕轉為了悲哭:“臣妾早就聽說,皇后娘娘跟貴妃打從潛邸就關系好,這么多年貴妃娘娘僭越,您都不管束,可今日貴妃脅迫臣妾,您竟還要將罪名扣在臣妾頭上嗎?” 皇后不為所動:“那藥究竟是不是你自己吃的?且貴妃親自到九州清晏后的圍房威脅與你,又可有證據?” 朱答應跳過第一個犀利的問題不回答,直接扯過站在她身邊的宮女景蘭道:“臣妾當然有證據!前夜貴妃只乘了兩人小轎從九州清晏后門繞進來,不但臣妾和景蘭見了,還有兩個灑掃太監都見著了!就算這些人都不能為證,皇后娘娘自去查證,定還有旁人瞧見貴妃宮中夜里抬出一頂小轎往九州清晏方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