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燭光絲絲縷縷滲入帳子。 又到了該起床的時辰。 高靜姝躺著不想動:這種起的比雞早的日常請安實在折磨人。況且這兩日純妃都報了胸悶不適,不曾來請安,而旁人因她前日彪悍的表現,還以為貴妃是終于被放出來所以要找人撒火,都不敢來撞槍口,俱是退避三舍。 請安就變得無聊起來。 高靜姝迷迷糊糊差點又睡過去的時候,就聽見外面“噼里啪啦”的聲音傳來。她睜開眼睛,離臘月還有三天呢,現在就放鞭是不是早了點。 簾子微微一動,紫藤的笑臉就出現在一條縫里:“奴婢聽著娘娘醒了,方才已吩咐了早膳。” 高靜姝還不想起,躺著問道:“外頭放鞭炮嗎?” 紫藤臉色一僵,踟躕道:“不是鞭炮聲,是,是柯姑姑在罰耳光。其實一個時辰前柯姑姑就開始發作人了,當時怕擾了娘娘清眠,就只是罰跪。想來剛剛奴婢出去傳話要膳,姑姑知道娘娘醒了,就把記下數的耳光給打了起來。” 高靜姝沒聽到最后就已經起身,往窗邊走去。 因在寢間,家常也不穿花盆底,而是軟緞棉底的繡鞋,且尺寸放的略大些,一伸腳就能穿上。 高靜姝蹬上繡鞋時,紫藤已經給她披上了一件茜紅色十樣錦妝花遍地金通袖襖:“娘娘仔細凍著。” 窗外十數個宮女太監正跪成三排輪番被掌嘴。 柯姑姑手上戴著一對棕黑色的皮笊籬,揮舞的虎虎生威。 高靜姝從未見過挨打的人是這樣的表情:沒有反抗和憤怒,只有諂媚和惶恐,甚至還帶著一種討好的笑容,腫著腮幫子含糊道:“姑姑歇歇,我們自己掌嘴。” 宮里的皮笊籬做的精巧,抽在臉上極疼,卻不會抽破了面皮落下疤痕——宮女名義上都是皇上的人,不能毀了容貌。 況且柯姑姑在罰人方面是教授級別,程度控制的完美無暇。 根據紫藤的介紹,這些挨打的宮女都是今日輪休的,打完賞了藥下去,都不耽誤明天上差——明日還有一撥排著隊等著挨打的。 紫藤是服氣的:“娘娘,柯姑姑不是胡亂體罰宮女,而是條條都依著宮規和咱們宮的新規矩來。實在是這些人懶散慣了,還當原來一樣推諉拖延,放刁耍賴,又或是胡亂走動打架拌嘴,前兩日柯姑姑都沒動,只是冷眼看著。直到今日晨起,卻忽然變了臉,命人照著名冊挨個拖出來。” 說完紫藤呈上冊子。 這是高靜姝自己擬定的規矩,凡宮女的錯漏都記錄在冊,以后也有據可查。 雖然養心殿沒有這個規矩,但柯姑姑絲毫不打折扣的投入到了鐘粹宮的系統中,按著貴妃要求,將犯事的宮人都記錄在冊。 只是她有的字不會寫,就寫的很簡單,倒也一目了然。 高靜姝看著挨了打還要磕頭謝恩的宮人,再一次深深體會到了自己的處境。 這是個人命如紙的地方。 紫藤見她默然,倒是有些意外:“奴婢以為娘娘會開口替她們求情呢,畢竟娘娘菩薩心腸,一見人受苦就心里難受。” “我現在心里也難受。”這話不假,高靜姝還不能瞬間進化到封建社會,看下人如牛馬,隨意抽打而心無波瀾。 但是她不會違拗這個社會的運行法則,沖上去抓住柯姑姑道:啊你怎么這么冷漠這么無情。 因為她是貴妃,她需要言行合矩、不會背叛的靠譜宮人。換句話說,她是社會制度的受利方。 人不能靠什么保護,還去破壞什么。既然決定端起碗吃飯,就不要干放下碗罵娘的事兒。 個人有個人的命,就像她雖然不會被皮笊籬責打,但可能會失寵受苦,且注定了死于宮中。 她要是穿成了個小宮女,也會夾起尾巴做人,免得受到這一番掌嘴。 種什么因得什么果。 “菩薩心腸?”高靜姝搖了搖頭:“俗話說得好,佛渡有緣人,連佛祖都還只渡有緣人,何況是我。 她們犯了錯挨打我去求情,叫柯姑姑以后怎么做事?又叫那些素來謹慎小心的宮人怎么心服口服?有錯當罰有功當賞,以后宮里就這樣行吧。只一點,若是有無故折磨責打小宮女小太監出氣的人,鐘粹宮不留。” 這話落在進門請安的柯姑姑耳朵里,忍不住念了聲佛。 其實宮里責罰宮女的法子很多,皮笊籬只是基本款。許多宮妃面上慈和,是從來不動笊籬和竹板子的,鬧騰的動靜大又傷不著人,都是樣子貨。 諸如板箸,提鈴,再或者針扎火鉗這些刑法,才是不動聲色的陰狠。 柯姑姑之所以一大早就大興責罰,故意罰皮笊籬讓人聽著看著,除了震懾一宮人,也是要稱一下這位貴妃的氣度。 要是這位主子不分青紅皂白,上來攔著她不許責罰,非要做個大善人,那她以后凡事都不必再交代,橫豎皇上讓她管好鐘粹宮,她自有別的法兒叫宮女太監聽她的話。 是聽她的話,而不是貴妃的話。 柯姑姑頂著御賜的名頭,也自有手腕能收服滿宮里人,可等她一走,她可不管貴妃宮里日子能不能過下去。 可如今聽貴妃說出這兩句話來,心里一松。 知道賞罰分明就好,大方向不錯的主子,自己總能伺候好的。 俱柯姑姑看,鐘粹宮雖是后宮出了名的亂窩,但這里也有些靈巧的孩子,畢竟貴妃位高得寵,內務府也要送好宮人來。 只是那些心思正的出不了頭,倒是浮躁嘴甜的冒尖,許多人就有些心冷。 既然兢兢業業反不如偷jian耍滑的,那何苦累著自己呢?宮女太監都不讀書,可沒有什么‘以德報怨’‘君子慎獨’的高尚情cao,主子不公,下面人自有糊弄的辦法。 柯姑姑福身請安后,態度就比昨日和氣誠懇了些:“回稟娘娘,奴婢今兒先將罰作興起來。等來日挑兩個老實本分的,再請娘娘的金口賞一賞,也就立起了賞罰分明的規矩——再有,馬上就要進臘月,年關口上事情多著哩,也正好試試各人的脾性,給她們都安上合適的差事。”說著就露出了笑意:“這樣等翻過年去,新年新氣象,娘娘這里就大不一樣了。” 柯姑姑是提前被乾隆打了預防針,皇上一副杞人憂天的樣子,嚇得她以為貴妃多傻呢。 今天一看,這不還是蠻通情達理的嗎,真是意外之喜。 高靜姝不理解她的喜悅,只是有點敬畏的看著這個姑姑:前兩天一直板著臉,直到今天才露出第一個笑容,難道只有打了人才能高興嗎?真是個合適的掌刑官! 主仆兩個雖然意會錯了對方的意思,但彼此倒是客氣起來。 柯姑姑是皇上的人,鐘粹宮皆不敢怠慢,她到的第一日就有厚賞。現在她又頭一回大動干戈,開始為鐘粹宮辦事,木槿也連忙遞上塞了五兩金子的大賞封。 柯姑姑在宮里一輩子,無兒無女,等年老被放出去的時候,只有靠自己過活,故而將錢看的極重。 見貴妃手面大方,又放了一點心。 晚間,長春宮。 “純妃這兩日還胸悶不適?”皇上手里拿了一卷書看著,閑閑問了皇后一句。 “是,只是夏院正說純妃的身孕月份大了,不宜用藥,歇著即可。” 皇上仍是閑散的口吻:“龍胎無礙就罷了。” 皇后點點頭,手上依舊飛針走線替皇上縫著一件夏日里衣。 皇后出身滿洲大姓,女紅雖好卻也夠不上宮里繡娘那般精通,況且她也沒精力天天做針線。于是她一年四季手里閑著的時候,都在給皇上做夏日里衣,取輕薄透氣的棉紗,只繡幾朵明黃色祥云在袖口,旁的一應無花紋,穿著格外舒適。 也是他們夫妻的默契。 她邊給脖領子收邊,邊想著:皇上想來是惱了。聰明人最忌諱旁人在他跟前耍小聰明,純妃從前也是個安分守己的解語花,可大約是三阿哥漸漸立住了,她又懷胎的緣故,就有些急躁起來,總想著去推貴妃一把。 上回貴妃抗旨犯錯,她在旁邊架橋撥火,皇上當時固然更惱了貴妃,可事后想想,未必就喜歡她這種下舌頭的做法。 果然這回貴妃都明著懟哭了純妃,皇上還是只關心龍胎,絲毫不理會純妃的‘胸悶’。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皇后經常冷靜地旁觀后宮里各色女子。 她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她是皇后,她比旁人更一步都錯不得。 皇上見她縫的認真,便道:“時辰也晚了,收了針線吧,仔細眼睛酸。” 皇后笑著命葡萄拿走了笸籮:“我想著這幾日趕完這件呢,等進了臘月,可就一日不得閑了。況且今年皇額娘閉門禮佛一整月,為皇上和大清祈福,很是受了辛苦,得辦個家宴給皇額娘接風才好。” 皇上點頭:“你想的很是周到,等臘月初一朕問問皇額娘的意思,若是她老人家精神頭好,就辦起來好好熱鬧熱鬧。” 第22章 太后 純妃連著向皇后報了三天的‘胸悶’。 貴妃居然敢當著眾人逼她立誓,天子腳下,不,天子禁宮內簡直是沒有王法了。 純妃雖沒親自找皇上告狀,卻也堅信皇上肯定會知道長春宮請安的鬧劇,所以眼巴巴等著皇上給她個公道。 誰知等來等去,消息接二連三傳來:皇上親自去探望貴妃了;皇上從養心殿調了個姑姑去鐘粹宮,還親自替貴妃又發落了幾個宮女;今日皇上留宿皇后的長春宮,帝后二人還各賞了一道菜給貴妃。 純妃格外氣苦,這回是真的胸悶起來。 在宮中抱著肚子對貼身宮女水清抱怨:“皇上好生偏心,打從潛邸起,皇后和貴妃就像他兩只眼珠子似的。可如今我懷著龍子,皇上竟還由著貴妃欺負我。皇后也只會在皇上跟前做賢良的樣子!” 急的水清想要捂她的嘴:“我的好娘娘,可不能抱怨萬歲爺!您只管好好將腹中孩兒養下來。太醫都說了多半是個阿哥,到時候宮里可就只有您養著兩個阿哥,好日子在后頭呢!” 純妃實在傷心,自暴自棄道:“我的阿哥有什么用,你可見皇上多看顧三阿哥了?還不是跟其余皇子一樣養在阿哥所!當年皇后娘娘的二阿哥未夭折的時候,皇上眼里何曾有別的兒子?便是二阿哥沒了,皇上也是忙著追封他為端慧太子,也并不多看顧旁的活著的兒子——本宮明白,皇上心心念念就想要個嫡子!” 純妃還是想錯了,心心念念想要嫡子的可不止皇上,還有太后。 乾隆八年十二月初一,太后終于肯從小佛堂里走出來了。 皇后一早就帶著六宮嬪妃前來請安,然而太后只是笑受了,就擺出疲乏之態送客。除了跟皇后說了兩句話外,跟旁人一句話都沒說。高靜姝白提心吊膽一早上,隨著大部隊來,又隨著大部隊告退。 倒是晌午后乾隆又特意往太后處走了一趟。 “皇帝早上來請過安,這會子卻又跑來看哀家,也不趁著空歇歇。”正是親生母子才說得出這樣埋怨親近的話來。 太后雖嗔著皇上一日兩次的過來,但還是一改面對后宮諸人的疲乏,臉上綻出喜悅滿足的笑容,親口張羅人安排什么茶點給皇上。 皇上端詳太后片刻后,不由心疼道:“皇額娘清減了,您也忒自苦了些,竟結結實實吃了一個月的素齋。十一月初八還是您的壽辰呢,兒子孝敬了一桌壽宴,您竟也一口rou不曾用。” 太后這回禮佛是下了苦心的,素齋也不是各種高湯烹飪,掩人耳目的素。而是純粹決絕地啃了一個月的菜葉子。 皇上的心疼也是貨真價實。 太后手里捏著一串楠木手串,其中三十二顆是浮雕羅漢的迦楠木珠子,每隔八顆又間隔一紅珊瑚佛頭,尾端串有米珠及團壽伽楠雙墜角。共三十六粒珠子都磨得光澤瑩潤,可見是太后常戴在手上的愛物。 她形成了習慣,說話也要捻著珠子:“為了大清的國祚,為了皇帝的嫡子,哀家吃什么苦都不要緊。” 皇上的眉間也見了沉郁。 是啊,如今他登基九年,帝位已穩,洞悉情弊,吏遂不敢舞弊;四海亦是逐漸升平,三平廣西、貴州、湖南的苗亂,在西北又壓住準噶爾只敢前來議和;而后宮中,太后身子康健,逐漸也多有兒啼聲。 舉目四望,唯有嫡子之事為他最傷心之處。 他與皇后是有過一個嫡子的,二阿哥永璉出生于潛邸,聰穎殊異。哪怕他依著先帝爺的旨意,不能明著冊立太子,要將旨意放在正大光明匾后,可滿朝文武心里都有數,二阿哥就是無冕太子。 可這樣的好孩子,都養到了九歲,卻因一場風寒死在了乾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