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今日聽說她從寶華殿請大師來講佛法理佛堂,皇上就不肯信。 鐘粹宮的正殿是黃琉璃瓦歇山式頂,東西配殿則是硬山式頂,其下皆有廊柱,撐起面積不小的一條門廊,加上兩側垂花門,形成一圈抄手游廊,下雨天都不必打傘,平日里也可在廊下擺了桌椅或飲茶或賞花。 此時鐘粹宮正殿外的門廊下,就擺了一張大圈椅,上面鋪著厚厚的狼皮褥子。 高靜姝抱著手爐坐下的時候,庭院里已經擠擠挨挨站滿了人:各等兒的宮女,執役太監,干粗活的蘇拉,足足有七八十人,此時像一大窩鵪鶉一樣擠在一起站著,弓背垂頭,面色惴惴。 鈴蘭是被皇上金口罰去翁山鍘草的——在這群宮人心里,這就是被送到了翁山去死。 她是有了結局,可木槿姑姑說過,把主子伺候病了,鐘粹宮所有宮人現都是戴罪之身,等娘娘發落。 尤其是素日跟鈴蘭交好的,看著主子失寵找關系跑路的,趁著貴妃病重偷雞摸狗的,這會子心都吊在嗓子眼上。 高靜姝撥著手爐上的金紐扣,想著紫藤與木槿的話:“咱們宮中有幾個心思不純的宮女,一貫與鈴蘭走的近,打的都是一樣的主意。不過是鈴蘭蠢才被她們挑唆了來出頭。” “原很該都打發了去,偏生剛鬧出鈴蘭的事兒來,若娘娘一氣打發出去四五個面貌不壞的宮女,落到旁人嘴里,又不知編排出什么話來去皇上跟前下舌頭。” “再者,各宮的宮女是有定數的,打發出去幾個就要進幾個,若是補上的人里有別宮的釘子倒不好。不如等明年小選過后,從內務府看中好的替換,再慢慢打發她們。” 這話有道理,但高靜姝是個急脾氣,一想到還有幾個類似鈴蘭的人在宮里自由行走,就渾身不得勁。 她不是貴妃,不求皇上真心盛寵,但她要的是穩,她想穩穩地好好地在后宮存活下去。 高靜姝沒有做過管理幾十口人的領導者,但她養過幾十只實驗鼠。 深知一旦有病鼠,就該早早踢出實驗組,免得壞事。 一個宮女不安分,并不是只有她自己是禍害:總要有人替她打聽皇上的消息,打聽貴妃的動向,甚至貴妃這里要是沒空子可鉆,她靠著出賣貴妃另謀高就,請別的妃嬪替她開路也未嘗不可。 就像葡萄,一個壞了,連著一串兒都容易腐壞。 高靜姝不想留她們過年。 于是今天早上,她從紫藤手里拿到了一張行為不端的宮女名單。 寶華殿的保鹿高僧年過七十,眉毛斑白,每一道皺紋都刻著悲天憫人的慈和。 不管他佛法到底學的如何,只看這個賣相,就非常過關,令人信賴。 又因他年老,各宮妃嬪處就都能去得,就更炙手可熱。畢竟太后娘娘篤信佛法,妃嬪們自家不夠專業就要請專業人士來開開光,表達下對佛祖的敬意。 似保鹿法師這種紅人,不是妃位以上都難請。 此時保鹿大師雙手合十,對貴妃一禮:“聽聞娘娘前幾日貴體有恙,頗為險要,如今才平安邁過去。必是娘娘誠心禮佛,才得這般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高靜姝亦起身回佛禮,表達了準備更加忠誠侍奉佛祖的愿望,同時謙虛請教保鹿大師,自己的小佛堂內有無需要添減的。 保鹿大師慈悲的目光在庭院中如水般流淌了一圈,然后躬身道:“服侍娘娘的人中,竟有幾位與我佛有緣的善人,不若請她們進小佛堂侍奉佛祖?只是這般,娘娘就要自苦些,身邊少幾人服侍了。” 高靜姝立刻表示,我不重要,佛祖最重要。 保鹿大師不愧是高僧,當即老淚縱橫:貴妃對佛祖的敬意真是天地可鑒,令老僧動容無比。 平答應覺得這真是如魔似幻的一天。 先是貴妃在長春宮大發神威氣哭純妃,再是貴妃請整個鐘粹宮一起聽佛法,然后保鹿大師居然在鐘粹宮這堆鵪鶉一樣的宮女里發現了許多跟佛法有緣的! 這是怎么樣精彩的一天啊! 鐘粹宮的宮女排著隊報出自己的名字和生辰,保鹿大師就捏著佛珠一臉肅穆地掐算。 一刻鐘后,所有宮女都匯報完畢,連平答應身邊的兩個宮女都不例外。 然后平答應就看著保鹿大師老的青筋暴露的手,穩穩地指出了六個宮女:不是跟鈴蘭走的近的,就是浮躁輕狂與人不睦的,再有就是無事愛往外跑說閑話的。 平答應驚了。 這六人同樣大驚失色,繼而痛哭流涕,剛要嚎啕求情,貴妃便柔弱問道:“怎么,你們不愿意侍奉佛祖,替本宮祈福嗎?” 較為聰明的四個人,哭聲立刻戛然而止,訥訥不言。 還有兩個傻的仍舊在嚎,平答應就見掌事宮女紫藤板著無常似的臉:“做奴才的,替主子死了都是該的!這會子不過要你們替主子在佛祖跟前祈福,就推三阻四,可見不忠不誠!既如此,鐘粹宮也不敢留你們,不愿意侍奉佛祖的,便往慎刑司去吧!” 慎刑司! 一時院內噤若寒蟬。 片刻后,六個宮女在保鹿大師溫和蒼老的念經聲中,爭先恐后表示自己萬般誠心,無比愿意去小佛堂內侍奉佛祖的心志,要是不讓她們去,她們就長跪不起。 貴妃微笑:善哉。 平答應從頭到尾旁觀了這場“講佛事”后,趁貴妃心情好連忙告退,生怕保鹿大師老眼一瞇,覺得她也有佛緣,給她也一桿子支進貴妃的小佛堂。 第19章 同事 眼見平答應嚇得臉都白了,高靜姝就沒有再留她。 其實高靜姝方才見平答應衣裳略舊,手上只帶了一個色澤暗沉的的韭葉寬的細鎏金鐲子時,覺得有些歉疚。 貴妃是獨占皇上的脾氣,平答應進了鐘粹宮三年來,連皇上的龍袍角都沒再見過。 后宮里多得是拜高踩低的人,她的日子自然就不好過。 且平答應從未給貴妃惹過麻煩。 不管她是膽小怕事還是真的甘于平淡,這三年來,貴妃自己宮里的宮女反了營似的不規矩,平答應這個有名號的正經妃嬪卻仍舊老老實實窩在自己的三間后殿里,從不爭寵。跟她的兩個宮女和兩個太監,五個活生生的人,卻像是五只靜悄悄的貓,在鐘粹宮小心的窩著。 貴妃眼里的情敵,在高靜姝眼里卻是同事。 見木槿帶來貴妃的賞賜,平答應吃驚極了。 她親自到門口送走木槿后,才跟貼身宮女轉回,一一看過貴妃送來的物什。 宮女小管激動的臉色通紅:“小主,貴妃娘娘賞的是云緞一匹,衣素緞一匹,彭緞一匹,宮綢一匹,潞綢一匹,紗一匹,綾一匹,紡絲一匹,木棉三斤——加上五十兩銀子,這可是常在小主一年的份例!” 平答應心口一跳:常在的份例…… 另一位宮女小杞輕輕“呀”了一聲,連忙把手里填漆雕芙蓉花的盒子捧到平答應跟前:里頭是金燦燦的一對嵌南珠金鐲,一個如意云紋金項圈。 小杞頓時眼圈都紅了:“不多幾日就要進臘月了,年節下宮里人的眼最尖,嘴也最厲。去年小主就受了劉貴人和秀常在好大的奚落。今年小主裁兩件新衣裳,戴上貴妃賞賜的項圈鐲子,再沒人敢笑話您了。” 高靜姝覺得自己每天都像海綿一樣,吸收新的知識。 木槿對她說話,總帶著點哄孩子的意味,凡事先表揚她:“娘娘心善,想著賞平答應銀子打新首飾原是好的。” 高靜姝一聽這話就在等著可是兩個字。 果然木槿帶著笑:“可是,娘娘賞了銀子下去,平小主不過答應,指使不動內務府給她打鮮亮首飾不說,只怕還要被內務府的奴才剝去銀兩,再弄些粗制濫造的東西搪塞。與其這般,娘娘不若拿兩件自己舊年的首飾給平答應。” “舊的?”高靜姝總覺得,送人禮物怎么也不能送舊的。 紫藤是直腸子,沒聽懂木槿的循循善誘,直截了當道:“舊的才好。宮里貴人以下的小主都依附主位居住,娘娘給她自己的舊首飾,叫旁人看了,才知道她在主位娘娘跟前是得臉的,平答應但凡是個明白的,就知道多少銀子也換不來娘娘的舊首飾。” 哦,這是我上頭有人的意思。 高靜姝若有所思。 紫藤又道:“況且能到娘娘手里的頭面,就算是舊的,都是平答應有銀子也沒處打的物件兒。比如這對珠鐲兒,內務府可不會給她這樣的好珠子。” 木槿自入宮來,第一回 看到自家娘娘要社交,生怕紫藤的話太直白打擊了貴妃的積極性,連忙道:“娘娘說賞她銀子也很周到呢,年節下大膳房忙的腳打后腦勺,多少得有些銀子打點才有口熱菜熱飯吃。” 高靜姝表示今天又是學到新知識的一天。 于是,平答應才收到了這樣一份禮。 紫藤對平答應不感興趣,只道:“娘娘,林太醫在外頭候著了,一會兒您該吃藥了。” 想想苦的舌頭發麻的藥汁子,高靜姝的臉也跟著苦了起來。 然而在這方面,紫藤極鐵面無私,每次眼睛都不眨的盯著她喝藥,不盤干碗凈就不能算完。 養心殿中,皇上聽了李玉的轉述,忍不住一笑:“這一唱一和的,保鹿拿了她不少好處吧。” 李玉訕笑道:“保鹿大師慧眼如炬,想來貴妃宮里是真有佛祖有緣人……” 乾隆起身:“那走吧,朕去看看貴妃宮里的有緣人。” 皇上到時,高靜姝正在吃蜜餞,每吃一個前都會先欣賞一下。 宮里向來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連蜜餞都是雕花梅球兒和雕花金桔,一個個鮮紅明黃的小果子相映成趣,漂亮的像是兩碟子帶著花紋的寶石。 見皇上進來,她起身行了萬福禮。 皇上扶著她的手免禮,又向空中嗅了嗅:“仍有藥香,剛用了藥?” “皇上好靈的鼻子,我不喜歡藥湯的味道,剛已然拿蘇合香薰了,居然還叫皇上聞了出來。” 這話說出來,連高靜姝自己都有點呆。 大約是二十余年的相處,貴妃與乾隆太過親近,哪怕現在換了個芯子,高靜姝的語氣也這般不自知的熟稔起來。 皇上的眼底就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促狹,面上一本正經問道:“既然身子還沒好利索,怎么好減了身邊服侍的人?一時伺候的不足,豈不是更添了病?小佛堂里能用幾個人,還是留在你身邊服侍吧。” 高靜姝誠懇道:“回皇上,我艱苦樸素一點沒關系,菩薩人手夠用才是正理。” 皇上終于失笑:“瞎說!菩薩要那么多宮女作甚?你倒跟朕說說,她們都做什么?” 高靜姝數著:“一個添燈油的,一個擺鮮花的,一個擺供果的,一個……”她卡殼后頓了頓,繼續面不改色道:“一個撤供果和一個撤鮮花的。” 李玉在門邊上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然后連忙跪下請罪。 皇上將拳握在嘴邊,以咳嗽掩飾了自己的笑意。貴妃總是這樣,說個謊說的囫圇吞棗似的,讓人噎得慌。 “奴才喉嚨犯了毛病,奴才該死!”李玉見皇上也樂了,心下大定,連忙趁機請罪。 果然皇上只是抬抬下頜:“滾吧!” 李玉有些圓胖的身子格外靈活,一個鯉魚打挺就起來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