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節
刀疤灌了口茶水:“按少將軍的吩咐,沒殺, 扔回應城門前去了。” 朔方軍的手段都只是尋常刑罰, 對襄王的那些死士不管用, 岳渠打斷了幾根軍杖,也沒能審出來半句有用的話。 刀疤帶人去審, 不過三炷香, 已自岳渠處回來,將該問的盡數問了個底掉。 “倒不是多大的事。” 刀疤道:“無非金兵昨夜去要糧草,同襄王的軍需官起了些摩擦,兩方說不通, 打了一架。” “好像是那軍需官糊弄, 說給金兵那邊五十擔軍糧, 卻只有面上一層是糧食,下頭藏得全是牲口吃的麩糠。” 刀疤細想了想:“偏去領糧那個金兵多了個心眼,向下一翻便發現了, 就在糧倉外打了起來……不嚴重,只傷了幾個人,各自都叫帶回去狠狠罰了。” 攬勝營將軍皺眉:“便沒了?” “沒了啊,各回各家,各吃各飯。” 刀疤揉揉脖頸:“對,歇腳的地方也不夠。襄王那邊原本想將兩軍混編在一處,金人沒答應,碰了一鼻子灰。” 金兵睡不慣漢人的屋子,扛著搶來的糧草,自顧自去扎了營。 襄王的人聚回太守府,燈燭亮了一宿,今日散出了帳下的刺客死士。 刀疤比劃了下,咧嘴一樂:“有房子不住,挨著扎帳篷。襄王那老狗看見,怕是鼻子都要氣歪了。” 他說得半點不留情面,眾人聽得暢快,臉上也不由露了笑意。 “……聽著都稀奇。” 勇武營將軍笑夠了襄老狗,撇了撇嘴,低聲嘟囔:“跟金人打架,受了氣不打回去,倒轉頭來燒我們的帳子。” “這些年不都如此么?”他身旁,茶酒新班的主將淡聲道,“打贏了仗、打敗了仗,一概不管。議和、割地、納貢,就只差向北面稱臣,掉頭來自毀長城……” 神騎營主將斂了笑,低聲提醒:“子明。” 輕車都尉道:“讓他說罷。” 神騎營主將有些猶豫:“可是——” “這是少將軍的軍帳。” 白源:“不會有信不過的人。” 神騎營主將一怔,靜坐半晌,沒再開口,坐回去重重嘆了口氣。 這口氣無疑在朔方軍中憋了太久。 軍中處處可能有京中的探子,但凡叫人抓住半點把柄,便是輕而易舉一頂“妄議朝政、誹謗上司”的罪名。 岳帥盯得死緊,鐵面無情地壓著,半句話不準他們亂說。也只有半夜對著熄了的篝火,將一腔心血埋進灰里去,狠狠碾上一碾,沾一沾還未冷透的余溫。 平日里人人憋了一腔的悲憤屈辱,此時允了百無禁忌,竟個個成了啞巴。 帳子里靜成了幾乎凝寂的一片,只聽見帳外隱約風聲呼嘯,混著火爐上煎著的藥微微滾沸的聲響。 “平日里去我那酒館,個個說一肚子憋屈牢sao,恨不得挖個洞倒出來。” 白源掃了一圈:“這就沒話說了?” “……沒了。” 神騎營將軍嘆了那一口氣,此時琢磨半晌,竟什么也沒能琢磨出來:“天靈蓋到腳底板都是通的。” “話沒了,憋屈牢sao也沒了。” 游騎將軍咧了咧嘴:“看著少將軍就高興,想請少將軍喝酒。” “是是。”勇武營將軍點頭,“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勇武營將軍大字不識,募兵入伍,跟著端王殺敵,憑一身慘烈傷痕與赫赫軍功升了執營將軍。 他不如旁人會說話,摸了摸腦袋,嘿嘿一樂:“往常還要灌兩杯酒,去山里吼一吼我們是為了什么打仗……如今連這個也不想問了,只想同少將軍喝酒。” “如今這情形,酒怕是喝不成了,跟著少將軍打仗也好。” 神騎營將軍笑道:“都記下來,等仗打完了,一樣一樣做。” 他開了個頭,一群人便也索性徹底放開了心神,極熱絡地湊在了一塊兒:“不喝酒,烤羊總行吧?幾年沒心思烤過羊了,那滋味想起來當真要人命……” “想同少將軍喝葡萄釀。” 茶酒新班主將低聲道:“清澗營尋來的夜光杯,都在末將這里。” 廣捷營以茶當酒,狠狠灌了一口:“還想同少將軍暢暢快快跑一回馬。” “是是,還有演武。”攬勝營笑道,“還想見少將軍議親的那人是誰。” 游騎將軍:“還想見少將軍的大侄子……” 云瑯端了大侄子親自吹得不燙了的藥碗,正低頭慢慢喝著藥,聞言手一抖,嗆得一迭聲咳嗽:“……” “好了,收收心。” 輕車都尉無奈:“眼下情形,是能想這些的?先議正事。” 他昔日在端王帳內,素來能鎮得住這幫憨直猛將,三兩句鎮住了眾人:“如今我們當想的,還是如何將這幾日過得穩妥些。” 雖說戰馬兵器大抵有了著落,可再動作利落,要將馬匹盔甲運來,也總要三兩日。 再過三兩日,禁軍大軍便差不多能到,襄王手里也會有新的底牌,大戰血戰是避不掉的。 可也正是因為這個,這三天的時間里,任何一處生變,都可能導致天翻地覆的格局變動。 襄王如今在弱勢,絕不可能不利用最后的這點時機,再垂死掙扎一番。 “昨夜那一場沖突,并非看起來這般簡單。” 輕車都尉道:“金兵的鐵浮屠,如今尚且是他的倚仗,豈會有軍需官私自以麩糠充軍糧的道理?” 神騎營主將皺緊眉,照著他說的細想了半晌,點了下頭:“有理。他大抵是當真拿不出來十五擔的軍糧,又怕叫金兵知道人心浮動,便想暫且糊弄過去,卻不想竟被當場拆穿了。” “可如今顯然已糊弄不過去了。” 廣捷營思忖道:“金人不蠢,定然已猜到了城中缺糧。這一場沖突今日勉強壓下去了,再過幾日,還會再爆出來……” 廣捷營忽而想通了,抬頭問:“襄王是為這個派的探子?為這個來燒我們的營?” “無論我軍是否會被這些伎倆擾亂,只要城外圍兵亂起來,金人便還能穩得住。” 輕車都尉頷首:“若我們軍容整肅沉穩,巋然不動,襄王便更無法壓住那些鐵浮屠了。” “只盼襄王這老狗爭爭氣,幫我們穩住鐵浮屠三天。” 神騎營將軍呼了口氣,搓搓手:“穩住三天,老子便有馬了。到時金人想出城便出城,想打仗就打仗,叫他們見識見識咱們真正的輕騎兵……” “難。”茶酒新班道,“襄王一派,最擅暗中挑撥、分化內斗,并不長于此。” 神騎營將軍如何不明白這個,不由苦笑,長嘆口氣:“又有什么辦法?若不是我們幫不上,我真恨不得幫他一把……” 將軍們低聲議論在一處,只盼襄王能多撐一兩日,替他們將轉運戰馬盔甲的時間撐出來。 世事難料,風水倒轉。平日里恨不得將襄王老賊食rou寢皮,今日卻人人忍不住跌足嘆息,若非兩軍對壘,有心無力,實在幫不上…… “也未必幫不上,佯攻應州城如何?” 廣捷營坐直了,興沖沖道:“還有心思內斗,便是城外的壓力還不夠。我們佯攻,他們一害怕,說不定便會抱團……” “我們若佯攻,金兵一害怕,就會直接將襄王所部吞了,獨占兵馬糧草。” 茶酒新班的主將搖頭:“如此一來,應城無異于落入敵手。” 廣捷營愣了愣,怏怏嘆氣:“也是……” “我等格局難破,實在想不透。” 茶酒新班看向云瑯:“若少將軍已有定計,還請明示,我等定然照做。” 將軍們一怔,也齊齊看向云瑯。 方才討論戰策,云瑯始終一言不發。眾人都以為他是身子不舒服,又不敢明說,生怕再叫少將軍心里難過,心照不宣地無一人多問。 可此時看云瑯的神色,倒更像是胸有成竹,早有定計了。 “少將軍若有定計,給咱們說說,別叫咱們猜了。” 神騎營將軍眼睛一亮,忙轉過來,又笑道:“除非有那與少將軍同心同德、天造地化般配的,不然只怕都猜不中……” “正是正是。”勇武營將軍連連點頭,又轉向云瑯身旁的黑衣將軍,“你可是少將軍的先鋒官?你可能猜得中?” “好了。” 云瑯啞然,將藥喝凈了,放下空碗,開口替生性緘默的琰王殿下解圍:“他——” 蕭朔:“能。” 云瑯:“……” 這要命的勝負欲。 云瑯也聽見了那一句“同心同德、天造地化般配”,咳了一聲,回身低聲:“你知道?” 蕭朔單手扶了云瑯手臂,按了按。 掌心的力道穩妥,同暖意一道透過衣料,無聲落定。 云瑯一怔,迎上蕭朔視線,笑了笑,舒舒服服向后靠上椅背。 “其一,應城城下設流水席,飲酒慶功,烤rou烹羊。” 蕭朔道:“其二,城外樹叢草稞,盡數布置精兵,要盡數露出刀尖槍身。” 廣捷營不解:“露出刀尖槍身,豈不是給襄王與金人的探子看?” “就是要給襄王與金人的探子看。” 輕車都尉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虛虛實實……設流水席故意大吃大喝,會叫人以為故作從容,其實只為掩蓋兵力空虛。布置精兵卻故意暴露,又會被當成故作疏忽,其實只為引城內兵馬出城,一舉殲滅。” “這樣一來,越是熟讀兵法、心思縝密的,越會陷進兩難境地,不知哪一樣是真。” 輕車都尉同蕭朔拱手,又笑著看向云瑯:“少將軍評判,先鋒官可猜對了?” 云瑯笑笑點頭:“今夜擺流水席,請太守龐轄出城犒軍,慶功同樂。 “是。” 輕車都尉應了聲,看了看蕭朔,壓了下笑意,又道:“既然猜對了,少將軍不賞先鋒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