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節
云瑯實在看不下去蕭小王爺這般聽憑敲竹杠的架勢,走到那少年面前,將山參接過來:“這是兔子咬的?” 少年攥緊了拳,僵立半晌,別開視線道:“是。” “一株野山參,不值這么多銀子。” 云瑯看他一陣,將手中山參遞還回去,輕聲道:“你為何要一千兩?” “不要一千兩也可。” 少年咬了咬牙關,這次說得流暢了許多,顯然早已打好腹稿:“我是要拿這山參跟人換馬的,一匹馬要這么多錢。叫你們弄壞了,馬便換不成了。” 少年摘下褡褳,一并遞過去:“我這山參給你們,我還攢了十五兩銀子……買你們一匹馬。你們若不同意,便只能報官了。” 云瑯看著他,眉峰微蹙了下,沒說話。 少年站在他的視線里,只覺從頭到腳不自在,橫下心沉聲道:“天理昭昭,莫非你們要恃強凌弱,將此事賴過——” 他話未說完,蕭朔已走過來,將褡褳推回去:“馬已有主,不能賣給你。” 少年臉上白了白,攥緊了褡褳,咬牙閉上嘴,面紅耳赤立在原地。 “既有人同意與你換馬,想來這參值這個價錢。” 蕭朔靜看他一陣,慢慢道:“你既要一千兩,便——” 云瑯:“蕭朔。” 云瑯的聲音不高,只兩人間聽得清。蕭朔話頭微頓,抬眸看向云瑯。 “照你這么教,孩子是要長歪的。” 云瑯無奈,笑了笑:“他這么小,你不能教他為了什么事都能不擇手段。” 蕭朔微蹙了下眉,若有所思,沒有開口。 少年臉色忽然變了變,打了個顫,臉色徹底蒼白下來。 “我知道。” 云瑯半蹲下來,與少年視線一平,緩聲道:“你開價一千兩,只是為了報出一個你認為我們定然會回絕的高價,逼我們選另一種辦法,將馬賠給你。” “我還給你們銀子的。” 少年死死攥著拳,他身上已開始微微打顫,仍盡力站直:“我有十五兩銀子,還有山參,這山參——” “這山參是你從陰山北面的谷坡里采的,那里林深樹密,土地扎實,山參長得也比別處好,最為大補。” 云瑯道:“只可惜你采了山參,卻因為路滑坡陡,摔了一跤,不小心將這參磕破了。” 云瑯看了看那一處山參上的破損:“品相壞了,價錢便要折半,連十兩銀子也賣不出……你有十五兩銀子,可最便宜的駑馬,也要二十五兩。” 少年臉色慘白,眼底灰暗下來,死死瞪著他。 云瑯問:“你要買馬做什么?” 少年嘴唇動了動,將山參死死抱進懷里,扭頭便走。 “站住。”云瑯起身,“裝兔子的竹籠,是不是你做了手腳?” “不要你們賠了!” 少年急著走,聲音有些尖利:“一只兔子罷了,值什么……” “值一片心。” 云瑯道:“那兔子是有人送我的,我要好好養著,給它找清水,割嫩草。” 少年聽不懂,莫名看了他一眼,還要再走,卻已被刀疤魁梧的身形攔在了眼前。 “設局、訛詐、毀人財物,都是律法里有的。” 云瑯道:“你方才說要報官,我們也可報官來判。” 少年在刀疤手中掙扎,眼中終于透出慌亂,緊閉了嘴,絕望地瞪向云瑯。 “若要私了也可,找你們胡掌柜來,我有話同他說。” 云瑯笑了笑:“放心,不是說你的事。” “你到底要干什么?!” 少年終于再繃不住,嘶聲道:“是我不對,要打要殺隨你們!總歸你們也懂不了,不必這般戲弄折辱于我……” “我為何不懂?” 云瑯道:“我還知道,你雖然站著,兩條腿都已叫北谷坡下的碎石磨爛了,若不及時敷藥,要拖上十天半月才能勉強收口。” 少年怔住,緊緊皺了眉,仍盯著他。 “日子再不好過,也沒到不擇手段的時候。” 云瑯問:“在城門口,我聽見守軍叫你白嶺,你父親叫什么?” 少年一繃,剛稍緩下來的眼底便掀起分明抵觸,冷冷挪開。 云瑯也并不追問,示意刀疤將人帶走敷藥,同一旁面如土色的茶博士道:“人我帶回去上藥,若要人,勞煩你們胡先生親自過來一趟。” 茶博士已嚇得不敢開口,不迭點頭,一溜煙飛快跑了。 云瑯抱著懷中的暖爐,立了一刻,察覺到身旁的熟悉氣息,朝蕭朔笑了下:“兔子沒把飯菜也啃了罷?” “是我想的不夠周全。” 蕭朔道:“論教導孩子,我不如你。” “……”云瑯從方才起便覺得這話不對勁,下意識摸了摸子虛烏有的一對龍鳳胎,干咳一聲:“我也不會,全是跟先皇后瞎學的。” 當年先皇后對他固然疼愛,該嚴厲的地方卻絲毫不含糊,哪怕只一點點錯處,若涉及立身處世根本,也要重罰,罰到他徹底想清楚為止。 蕭小王爺能止京城小兒夜啼,這脾氣卻分明隨了先帝,縱然叫一層殺伐果決的冷漠殼子罩著,內里的寬仁卻還是下意識反應出的本能“我知你也看出來了,只是不忍心。” 云瑯笑了笑:“畢竟是故人之子……” 在城門口,看見那少年的古怪反應,兩人心中其實便都已猜出了大概。 尋常民間的半大少年,既不曾及冠,又沒有就學拜師,罕少有不喊乳名,卻有個這般正經的學名的。 不歸樓這名字固然奇怪,開客棧的人姓胡,連在一處,意思便已再明了不過。 式微,式微,胡不歸。 這不歸樓本就不只是開給生人的,那些埋骨他鄉的客魂,日日夜夜,有人在等。 “龍營副將白源,勛轉輕車都尉。” 云瑯輕聲道:“說實話,我現在就想回朔方軍……去他的陰謀陽謀,活著的人死了的人,痛痛快快喝一場。” 當初云瑯剛回王府,兩人合計去醫館養傷時,景諫來質問云瑯,曾提過一次。 被拘禁在京中的朔方軍將領,關在大理寺地牢,在審訊里沒了七八個。 輕車都尉叫人拖來十幾張草席,干凈的留給活著的人睡,最破爛的一張,拿來裹自己的尸首。 蕭朔抬手,在披風下撫上云瑯微繃的脊背。 “就是想想。” 云瑯搓了把臉,笑了笑:“這些年你都忍得住,我若忍不了這一時,也太沉不住氣了。” 云瑯呼了口氣:“回頭將銀子給胡先生罷,從我賬上出。” 少將軍在府上任意花銷,根本不曾做過賬。蕭朔靜了一刻,默記了回去找老主簿補賬本,點了點頭:“好。” “在龍營時,我與白大哥也如兄弟相處。” 云瑯道:“他的后人,也算是我的侄子。” 蕭朔:“……” 云瑯看他反應不對,有些莫名:“怎么了?” “無事。”蕭朔平靜道,“只是想知道,我在北疆散落了多少素不相識的兄弟手足。” 云瑯咳了一聲,沒繃住,扯起嘴角樂了下。 縱然沒有這一出,琰王府撫恤接濟的銀兩也是要送過來的。只是今日出了這一樁插曲,事情便還需再仔細斟酌。 云瑯眼下沒心思斟酌這個,深吸口氣,按按眉心:“行了,此事揭過……” “有我安置,回頭整理出章程名冊,給你過目。” 蕭朔道:“邊疆平定后,我陪你去祭他們的英靈。” “什么名分?”云瑯笑了笑,有意刁難,“我是他們的少將軍,你——” “帳下先鋒。” 蕭朔道:“將軍家室。” 云瑯沒能難倒他,得寸進尺,順勢調戲少將軍的家室:“笑一個。” 蕭朔抬眸,學著少將軍的架勢,也抬了抬嘴角。 云瑯微怔。 “你此時笑起來,便是這樣。” 蕭朔視線靜靜攏著云瑯,輕聲道:“你心里若仍不痛快,我陪你去跑跑馬。” 他不說此事還好,一說跑馬,云瑯后腰就應聲扯著往下一疼,切齒照蕭小王爺戳過去兩柄鋒利眼刀。 蕭朔:“……” 蕭朔:“?” “跑什么馬。” 云瑯磨著后槽牙:“我現在就想趴著,讓琰王殿下給我按按腰。” 若不是蕭小王爺自己提起來……他幾乎忘干凈了。 云瑯到現在都沒想通,這世上就算酒量再有限的人,怎么就能一碗酒活活醉了三天的? 還是白天安頓防務、巡查各處一切如常,一到夜里,酒勁便又自動上門找回來? 這世上哪有這么懂事的燒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