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節(jié)
“……”蕭朔按按額頭:“進來說話。” 景諫有些猶豫,低聲應了句是,跟著進了客房。 當初京中風云驟變,端王身歿、云瑯獲罪,朔方軍兩年間接連沒了主心骨,被樞密院趁虛而入,軍中凡掛得上名字的將領跟著折了一大半。 景諫是龍騎參軍,當初朝中追捕云瑯時,給一批朔方軍的人安了莫須有的藏匿包庇罪名,趁機剿除,他也在其中。 后來云瑯在州府各郡現(xiàn)身,冒險引開朝堂視線。蕭朔在京趁機出手,盡力保下了一小半,安置在了琰王府在京郊的莊子里。 景諫當初叫執(zhí)念所攝,曾誤會過云瑯。后來請纓去了北疆,行沙里逐金之法分化戎狄部落。回轉(zhuǎn)京城不久,又跟著大軍出征,來回奔波往返,提前打通了各個關隘的通關路引。 他本不是武人,是端王身旁的文士幕僚。這些天奔波下來,一路風塵,已顯出些難掩的疲憊。 蕭朔點了燈,倒一碗熱茶過去:“景先生奔波勞碌,辛苦了。” “不敢。”景諫忙道,“少將軍——” 他話說到一半,又沉默下來,攥了攥拳。 云瑯人不在房中,景諫放松下來,坐了半晌,低頭苦笑了下:“與少將軍比……我這哪里算得上是奔波勞碌。” 當初他誤會云瑯,是以為云瑯為了自身,只顧逃刑,卻冷眼坐視朔方軍因此平白受牽連擠兌、邊境防備因此潰散,動搖國本。 此番景諫領命,來往打通守關路引,一座座關走過,才真正知道了云瑯當初做的事。 “汾水關守將說,少將軍來時傷疊著傷,還在雀鼠谷助守軍擒賊,捉了摸進來的遼人探子。” 景諫低聲道:“平靖關從屬義陽三關,險些叫金人偷襲叩開過,點燃烽火臺,另兩關卻冷眼坐視。少將軍領人在一線天拒敵,以五百步兵嚇退了金人的數(shù)千鐵騎。” “金坡關外,遼金常年紛爭,少將軍帶人重整了城防,才不再受戰(zhàn)火襲擾波及。方城的防務少將軍試探過,井陘關與喜峰口都被少將軍揪出了遼人的探子。” “函谷關與雁門關自不必說……居庸關的城門與鐵蒺藜,都是少將軍親手布下的,當初遼人試探扣關,卻因防備嚴密難以攻破,不得不暫時退去,否則早一路直下進了京。” 景諫苦笑,他雙手攥得泛白,慢慢松開,活動了下:“天下九塞,少將軍無一不親自試過。我去時,也沒一個守將不提起……不論他們那時如何說,少將軍也不肯留下,在城中安安生生養(yǎng)哪怕一天的傷。” 明明只要躺上幾日,藏得嚴密,哪怕只睡個好覺再走。不叫京中知道,未必就會牽連旁人。 樞密院是在借追捕云瑯發(fā)落端王舊部,名為通緝追捕,實則只不過以云瑯之事當成一把刀,排除異己罷了。 云瑯自然清楚這件事,可縱然只是把刀,他也不曾叫樞密院握住過。 “王爺……” 景諫抬頭看著蕭朔,低聲道:“早知道這些事,是不是?” 蕭朔靜了一刻,伸手拿過叫茶水沁得微熱的紫砂壺,將杯中茶水緩緩續(xù)滿。 景諫忍不住:“王爺——” “他那時沒有茶喝,連粗茶也不剩,便采了些樹葉來煮。” 蕭朔道:“累極了無處可睡,便在亂墳崗里,找沒用過的新棺材。” 景諫視線一縮,沉默下來,低了頭。 “就在這呂梁山里,他不肯去鎮(zhèn)上討吃的,又病得沒力氣打獵,在林子里躺了三日。” 蕭朔垂眸:“我派去的人急得無法,又不敢驚動他。暗中捉了只兔子,扔在他身旁樹樁上撞昏了,想叫他烤來吃。” 蕭朔:“他醒來后,抱著那只兔子說了半宿的話。” 回來復命的人說,云瑯養(yǎng)了那只兔子三天,有些力氣了便爬起來,摘嫩草喂那野兔吃。 養(yǎng)到第三日,野兔跑了。 云瑯才摘了滿滿一捧嫩草回來,靠著樹樁遠遠看著,不曾去追。 …… “這些都在回報來的暗書里。” 蕭朔擱下茶盞,視線平靜,落在景諫身上:“搜集整理暗報……這一件事,我交給了你們。” 景諫霍然打了個激靈,臉色狠狠白了白。 他恍惚立了半晌,低聲道:“我們,我們不曾仔細看過……” 蕭朔看他一陣,重新垂了視線,慢慢倒茶。 云瑯當初便不曾計較過這些舊部的誤會,還因此敲打過自己的親兵,不準這些忠心耿耿的下屬一腔熱血跑去,與昔日同袍反目成仇。 云瑯不想計較,蕭朔便也放下,不曾因為這些事發(fā)落追究。 “可有些事,該是原本的樣子。” 蕭朔看著景諫:“世上有人在鋪路,用血用心,血rou叫世事消磨盡了,就用脊骨。” “鋪路的人,不求世人對得起路。” 蕭朔斂起袍袖,將一盞茶推過去:“我求。” 景諫咬著牙根,再壓不住滿腔歉疚愧悔,起身道:“我去找少將軍賠罪。” 當初那一場誤會,他被云瑯的親兵裹著棉被發(fā)泄一般不聲不響揍了一頓,心中便已知了錯。 這些日子,景諫主動請纓,馬不停蹄四處奔波,是想力所能及做事,更是因為無顏再見云瑯。 景諫此時再躲不下去,他知道琰王一行人定了兩間上房,當即便要去另一間找云瑯,卻見蕭朔也披衣起了身。 景諫微怔:“王爺?” 蕭朔點了點頭,垂眸道:“我與你同去。” 景諫是去賠罪的,只想同云瑯好好認錯,此時見蕭朔起身,有些遲疑:“同去……做什么?” 蕭朔束好衣帶:“賠罪。” 景諫:“……” 景諫此時才隱隱回過味來,看著想去找少將軍、又要拉個人墊背的琰王殿下,心情復雜:“王爺……賠的是哪一樁罪?” 蕭朔:“唱錯了曲。” 景諫:“?” “不必管我。” 蕭朔道:“只裝作在門前巧遇,便一同去了。” 景諫立了半晌,艱難道;“是……” 蕭朔剛學會了十八摸,還不很熟,在心中默背了幾遍,繞回榻前,抱起了攤耳朵蹬腿、暖乎乎睡在被子里的野兔。 作者有話要說:愛大家,抽紅包! 云中太守部分,參考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一句用典。 魏尚做云中太守時,因上報殺敵人頭與實際數(shù)目差出六顆,被削職查辦,又因馮唐在朝中周旋重新啟用。 第一百一十七章 景參軍同抱著野兔的琰王一道, 在云少將軍門前立了一炷香,沒能等見人來開門。 “少將軍素來警惕。” 景諫低聲問:“可是歇下前服了什么寧神安眠的藥?” 蕭朔蹙眉:“不曾。” “飲了酒?” 景諫道:“少將軍量深,尋常酒一兩壇醉不倒, 燒刀子也能喝幾碗, 再多便不行了。” 蕭朔眉峰蹙得愈緊,搖了下頭。 景諫不明就里,向房門看過去:“莫非少將軍不在房里?” 景諫自汾水關回來, 才到了幾個時辰,一路眼看景致荒涼蕭索、地廣人稀,更覺莫名:“可這種地方,深更半夜,又有什么地方可去……” 話未說完,蕭朔已將懷中野兔交到他臂間。 景諫愣了下, 堪堪抱住了懷里醒轉(zhuǎn)的野兔。 他在端王府便被迫替世子與少侯爺養(yǎng)兔子, 此時下意識便捏住了野兔頸后皮rou, 將要掙脫逃跑的兔子擒了,向前緊追了幾步。 蕭朔霍然轉(zhuǎn)身, 不再耽擱, 快步下了客棧的木質(zhì)階梯。 - 客棧大堂。 夜深得發(fā)沉。 黑黢黢的天穹罩下來,像是要將這一處半埋在黃沙里的無名客棧徹底吞沒。 大堂空蕩無人,寒涼夜色水一樣漫進來,桌上亮著幾盞如豆的油燈。 云瑯坐在靜夜的呼嘯風聲里, 細聽了一陣, 才察覺這風聲是血流過被綁麻了的手臂時瑣碎的細小湍流。 他留意了吃喝下去的飯菜酒水, 也留神了房中各項物事,卻不曾察覺最尋常的檀香。 西域有描金香似檀香,觀之不辨, 點燃后氣息也難查。能不知不覺化開人身上內(nèi)力,是江湖武林里算計人常用的手段。 朝內(nèi)軍中,武將多是外家功夫,反而多半用不上。 刀疤來送熱米酒時,云瑯便已察覺不對。設法將人支走了去買酒,下來想要設法尋找這香的解藥。 沒來得及找到,便叫早埋伏的人撲上來,拿繩子捆了個結實。 “云少將軍。” 他面前坐著身形魁梧的客棧大老板,當年的嚴太守挽著馬鞭坐在他眼前,留著絡腮短髯,身上披了件胡人專穿的厚實貂裘。 嚴離坐在燈下,一雙鷹目牢牢盯著他:“當年朔方一別,轉(zhuǎn)眼已五六年,想不到云將軍還會屈尊來我這小破酒館。” 云瑯抬頭笑笑:“嚴大掌柜的酒館并不小。” 嚴離看了云瑯良久,也泛出一聲冷笑來,拿過桌上的酒碗,灌了兩口。 “你該知道,我根本就不想開什么客棧酒館。” 邊疆特有的燒刀子,凜冽著刮人的喉嚨。嚴離將酒碗放下,面上被痛飲的烈酒激起些血色,只一現(xiàn)便又散去:“更何況……還是靠你給的銀子開起來的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