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蕭朔道:“我知你心事,事情越順利,反倒像是疏漏了哪一處。” 云瑯硬撐著腦袋,埋頭苦思:“莫非是那誓書上其實涂了無色無味的毒,誰碰一下,就容易被別人空口白牙糊弄……” 云少將軍已困得開始說胡話了,蕭朔單手罩在他眼前,輕聲道:“明日我去探看探看,會聽你的,不入楊顯佑的套。” 云瑯低聲道:“找個像樣的借口,轉圜一二,別硬邦邦回一句不去。” 蕭朔覆著他眼前:“知道。” “他慣會用大道理堂皇壓人,開封尹因為這個,被他套得死死的。” 云瑯聽衛準抱怨了幾次,已理出規律:“你說公務繁忙,他說你只知埋頭做事,不知動腦。你說要去鉆研朝堂,探討國政,他說你只將心思放在這些事上,如何能成朝堂棟梁。” 蕭朔點點頭:“我尋個周全的說法。” 云瑯左右晃了幾次腦袋,沒能避開,裹著薄裘骨碌碌轉了兩圈。 蕭朔見他仍不肯睡,索性起了身,除下外袍,疊在了一旁。 “干什么?”云瑯眼前倏而沒了遮蔽,睜開眼睛,還記著仇,“自去外頭睡,今日太刺激,我還要緩緩……” 蕭朔回了榻間,依著邊沿躺下,揭開他攥著的薄裘,伸手將云瑯裹進懷里。 云瑯已凍得手腳發木,此時被覆上來的體溫暖得一顫,沒說出話。 “外面睡不成。”蕭朔靜了片刻,盡力汲取老主簿留下的經驗,舉一反三,“窗戶壞了,雪夜風冷。” 小王爺敢胡說,云瑯都不敢信:“你那個安了八百個插銷的窗戶?” “正是。”蕭朔道,“漏風。” 云瑯張了張嘴,油然生出敬意:“好生耍賴……” “容我賴一夜。”蕭朔收攏手臂,撫了撫他的脊背,“明日向少將軍賠罪。” 云少將軍極受不住人順毛捋,好容易撐起來的氣勢沒了大半,抿了抿唇角,紅著耳廓沒出聲。 他氣血太虛,沒了內勁護體,更覺難熬。撐了一陣,終于向熱乎乎的蕭小王爺身上慢吞吞挨了挨。 蕭朔與他磋磨這些年,終于找著了訣竅,攏著云瑯肩頸脊背,一路慢慢順毛撫了:“云瑯。” 云瑯被他胡嚕得舒服,不自覺低嘆了口氣,往蕭朔肩頭埋了埋:“嗯?” 他心里其實仍隱約不踏實,但蕭朔身上實在太暖,穩定心跳透過衣料,落在他的胸口,又像是什么都用不著擔心。 云瑯勉強留著一絲清明,不墜進靜謐深淵里去:“有話說話……” 蕭朔收攏手臂,輕聲道:“抱歉。” 云瑯意識已大半混沌,兀自警惕:“抱誰?” “……”蕭朔吻了吻他眉心:“抱少將軍。” 云瑯滿意了,在蕭朔衣料和薄裘的糾葛里刨了刨,給自己挖了個舒服的姿勢,沒心沒肺睡沉了。 蕭朔護著他,闔上眼睛。 - 次日一早,琰王自榻下沉穩起身,將睡熟了便張牙舞爪的云少將軍塞回厚實暖被里,收拾妥當入了宮。 本朝慣例,冬至后休朝,直到十五之前,有事都只開小朝會。 小朝會一律在文德殿,不必著朝服,也沒有三拜九叩面君之禮。說是上朝,倒更偏于奉詔入宮議事。 大理寺失火一案后,小朝會已連著開了三日,終于等來了重傷方醒的殿前司都指揮使。 “王爺傷勢如何了,可還要緊?” 金吾衛奉命值守,常紀引著他入殿,低聲道:“吵了三天了,各執一詞。王爺進去后,難免遇上強詞奪理、無端攀咬的,切莫動氣……” 蕭朔垂眸:“有勞常將軍。” 常紀只是金吾衛將軍,論職權進不去文德殿,道了聲不敢,停在門口:“王爺。” 蕭朔停了腳步,等他向下說。 常紀低頭猶豫片刻,還是橫了橫心,低聲道:“皇上知道,王爺并沒帶人進閣。” 蕭朔腳步微頓,靜了片刻:“知道了。” 常紀提醒了這一句,已是極限,不再多說,朝他拱手施禮。 蕭朔神色仍平淡,稍一還禮,斂衣進了內殿。 殿內從失火那日吵到今天,仍各執一詞,一片烏煙瘴氣。 大理寺與侍衛司爭得不可開交,太師府煽風點火,三司使拉東扯西。殿前司請了三日的罪,開封尹呈報了結案文書,便再不發一言,在邊上看了三日的熱鬧。 大理寺卿被這群人咄咄逼得冒汗,看見蕭朔進來,眼睛一亮:“琰王殿下!” 蕭朔闖閣之事,其實可大可小,倒是有人趁機質疑抨擊大理寺監守自盜,反倒棘手得很。 大理寺卿往琰王府遞了一摞拜帖,此時見了蕭朔,竟都已覺松了口氣:“王爺,當日情形我等都是清楚的,您也見了……” 蕭朔并不理會他,走到御前,俯身行了禮。 本朝尚簡,不準宮殿豪奢。殿內暖榻不旺,為照應幾個年事已高的老臣,才又攏了幾個火盆。 涼氣刺著雙膝,冷冰冰地一路向上。 皇上看著他,神色晦暗不明,遲了片刻才緩緩道:“都指揮使有傷,賜座。” 內侍搬來座椅,小心過去,要扶蕭朔起身。 蕭朔垂眸,仍紋絲不動跪在地上:“臣有話,要對陛下說。” “有話就說。”皇上道,“這幾日誰不是有話便說?將這議政之地吵成了鬧市賣場,吵得朝堂威儀掃地,也不差殿前司都指揮使一個。” 蕭朔靜了片刻,搖搖頭:“臣這些話,想只說給陛下。” “怕是只能欺瞞陛下罷?”高繼勛立在一旁,忽然出聲冷嘲,“琰王殿下,末將實在弄不清,你指使一個小小的都虞侯欺君罔上,究竟有何用意,又動得什么心思?” 蕭朔垂眸,跪得紋絲不動,迎著皇上審視。 “臣不敢瞞皇上!那日正是琰王只身闖宮,我侍衛司勸阻不成,礙于身份,只得放行。”高繼勛道,“偏偏到了地牢,便成了兩個人,而那真要抓的賊人,卻被炸得無影無蹤!” “更離譜的,此人可疑至此,竟然不能提審、不能佐證,叫琰王府護得嚴嚴實實。” 高繼勛早做足了準備,咄咄逼人:“誰會不覺得蹊蹺?若真如琰王所說,此人只是你的護衛,你又何必回護他至此?還是說那人其實就是賊人,受你指使,闖閣要偷什么東西……” 他步步緊逼,皇上的視線也跟著越發冷沉,落在蕭朔身上。 蕭朔不為所動,漠然叩首:“臣有話,要對陛下——” “皇上!”高繼勛搶道,“琰王出身宗室,末將本不敢貿然頂撞,只是此事實在容不得草草了之!” 蕭朔撐起身,淡聲道:“如此說,高將軍是一定要我在朝堂之上說了。” “琰王殿下。”一旁太師龐甘終于出聲,緩緩道,“陛下英明決斷,從不偏私。你若有話,當堂說了,又有何不同?為何非要單獨面君呢?” 蕭朔不為所動,抬眸看向御作之上。 “朕早已對你說過,朝堂之事,不論宗室親眷。” 皇上皺緊了眉,沉聲道:“既然有話要說,當堂分辨,朕不會偏袒你。” 蕭朔靜了片刻,點了下頭,緩聲道:“臣三日前,帶殿前司例行巡守,在京中發現了可疑的馬隊蹤跡。” “尋常時候,也有馬商將成群的大宛馬趕入京城,設法售賣。” 蕭朔道:“但臣所見馬隊,蹄聲鏗鏘,匹匹驍勇,品相極佳。不用人特意驅使,便能自行成列。” 他的話一出,朝堂之上,已有不止一人臉色忽變。 大理寺卿面色慘白,失魂落魄晃了下,勉強站直。 皇上原本面沉似水坐著,聞言心頭猛地一沉,冷然掃了高繼勛一眼:“慢著——” 蕭朔如同未聞,繼續道:“臣心中疑惑,又怕打草驚蛇,故而命殿前司繼續巡邏,帶人跟去探聽,竟意外探得了一座賊窟。” 蕭朔靜跪著,語氣平靜:“這賊窟之內,有兩人正在商議,要偷取玉英閣內一件要緊之物。臣知此物與當年宿衛宮變有關,難以坐視,故而匆匆趕去。” 高繼勛萬萬想不到他竟真敢當堂說這個,臉色變了幾變,咬牙道:“琰王說這個,無非解釋了闖閣緣由,那所謂護衛——” “臣離開殿前司時,身旁的確帶了隨行護衛,故而都虞侯并未誆瞞陛下。” 蕭朔道:“但臣闖閣時,也的確是一人上去的。” 高繼勛一喜:“陛下!他如今已自行招認了,陛下——” “住口!”皇上厲聲呵斥了一句,蹙緊眉,看了蕭朔半晌,“先不必說了……你身上有傷,坐下緩一緩。” 蕭朔不為所動,黑沉眼底一片冷嘲:“萬一臣與那賊人有勾結,還要再跪下,不如說完罷。” 皇上被他這般冒犯,臉色難看了一瞬,強壓下去:“朕并非懷疑你……你多少也該知道,丟的東西事關國本,此事不容小覷。” 皇上壓了壓火氣:“朕是為了你好,這罪名是你擔得起的?你——” “臣自知有罪,不敢申辯。” 蕭朔道:“方才臣已說了,不止知道此物事關國本,也知道它與昔日端王府血案有關。” 皇上皺緊眉,低頭看著他。 高繼勛沉不住氣:“你知道這些又如何?那護衛——” “那護衛是臣派去的。”蕭朔跪得平靜,“臣也想竊取此物,派了心腹去盜,陰差陽錯,竟與賊人撞了個正著。” 話音落定,整個內殿都跟著靜了靜。 高繼勛原本已十拿九穩,篤定蕭朔解釋不清,沒能想到他竟能另辟蹊徑至此,一時錯愕:“你——” “可惜臣的護衛晚了一步,叫那賊人拿了東西。臣追上去時,侍衛司亂箭齊發,觸動了閣內機關。” 蕭朔道:“臣其實并未看清賊人情形,當時險些喪命在火藥之中,被護衛撲開,才尋得生路。” “侍衛司以袖鏢暗害臣,又在臣即將追到賊人之時,忽然痛下殺手,與那賊人一并砸在了斷壁殘垣之后。” 蕭朔神色平靜:“臣不敢下閣,不得已向上摸索,誤墜入了密道之中……” 高繼勛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胡言亂語!明明——” 蕭朔磕了個頭:“臣知罪,請陛下責罰。” 皇上此時神色已極難分辨,視線暗沉,在殿內掃視幾次,眉頭越皺越緊:“開封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