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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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朔蹙了蹙眉,接過老主簿端來的熱參湯,一飲而盡,視線仍落在梁太醫(yī)身上。 “偏偏他內(nèi)力深厚,早能延綿不絕。少有像這次一樣,將最后一點也徹底耗盡的時候。” 梁太醫(yī)說起此事,還覺得很是來氣:“叫他設(shè)法耗干凈了給老夫看看,他又嫌累,每次都叫喚胸口疼。” 治傷時老主簿也看著了,小心替云瑯解釋:“小侯爺?shù)拇_是胸口疼,不是叫喚……” “他那傷日日都疼,月余就要發(fā)作數(shù)次,五六年也等閑過來了,怎么如今就不能忍一忍?” 梁太醫(yī)吹胡子:“就是叫你們府里慣的,嬌貴勁兒又上來了,受不了累受不了疼的,吃個藥丸都嫌搓得不夠圓。” 老主簿無從辯駁,只能好聲好氣賠禮,又給梁太醫(yī)續(xù)了杯茶。 梁太醫(yī)拿過茶喝了一口,又繼續(xù)道:“如今正好趕上內(nèi)力耗竭,你又給他用了化脈散,錯過這一次,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梁太醫(yī)道:“不破不立,正好趁此機會下下狠心,將他傷勢盡數(shù)催發(fā)出來,一樣一樣的治。” 老主簿已憂心忡忡看了三日,終于等到梁太醫(yī)愿意解釋,忙追問道:“能治好嗎?” “怎么就治不好了?” 梁太醫(yī)發(fā)狠道:“病人不信自己能治好,大夫再不信,豈不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 梁太醫(yī)重重一拍桌案:“就叫你們王爺想辦法!這些天不叫他下榻,叫他聽話,疼哭了也不準管他……” 老主簿剛潛心替王爺搜羅來一批話本,聞言手一抖,險些沒端穩(wěn)茶,倉促咳了幾聲。 梁太醫(yī)這三天都cao心cao肺,凝神盯著這兩個小輩,生怕哪一個看不住了便要出差錯。此時見蕭朔醒了,也放了大半的心:“那個怕吵,躺在里頭,你若想看便進去看。” 蕭朔仍坐在榻上,虛攥了下拳。 他能臨危篤定,此時太過安穩(wěn),卻反倒沒了把握。靜了片刻低聲道:“他——” “這兩天難熬些,老夫給他灌了麻沸散,估計一時醒不了。” 梁太醫(yī)苦云瑯久矣,難得有機會,興致勃勃攛掇:“你在他臉上畫個貓。” 蕭朔:“……” 梁太醫(yī)仁至義盡,打著哈欠起了身,功成身退。 老主簿叫來玄鐵衛(wèi),將這幾日寄宿在府上的太醫(yī)送去偏廂歇息,轉(zhuǎn)回時見蕭朔仍靜坐著出神,有些擔(dān)心:“王爺?” 老主簿掩了門,放輕腳步過去:“可是還有什么沒辦妥的?交代我們?nèi)プ觯托『顮敽煤眯獛滋臁!?/br> “無事。”蕭朔道,“他這幾日醒過么?” 老主簿愣了愣,搖搖頭:“哪里還醒得過來?小侯爺那邊情形不同,太醫(yī)下的盡是猛藥,我們看著都瘆得慌。” “您囑咐了,小侯爺怕疼,叫我們常提醒著太醫(yī)。” 老主簿道:“太醫(yī)原本說左右人昏過去了,用不用都一樣,真疼醒了再說。我們央了幾次,才添了麻沸散……” 蕭朔點了下頭,手臂使了下力,硬撐起身。 老主簿忙將他扶穩(wěn)了:“王爺……可還有什么心事?” 蕭朔搖搖頭:“余悸罷了。” 老主簿愣了愣,不由失笑:“開封尹同連將軍送王爺回來的時候,可沒說余悸的事。” 此事鬧如今,只消停了一半,尚有不少人都懸著烤火,等琰王府有新的動靜。 開封尹在府上坐了一刻,還曾說起琰王從探聽到襄王蹤跡、到趕去玉英閣處置,不到半日,竟能將各方盡數(shù)調(diào)動周全,原來韜晦藏鋒至此。 如今朝中,侍衛(wèi)司與殿前司打得不可開交,開封尹與大理寺每家一團官司,諸般關(guān)竅,竟全系在了這些天閉門謝客的琰王府上。 “明日上朝,我去分說。” 蕭朔道:“他——” 蕭朔抬手,用力按了眉心,低低呼了口氣。 調(diào)動周全。 哪里來的周全。 要將人護妥當,沒有半分危險,再周全也嫌不夠。蕭朔拼了自傷,逼連勝將自己擊昏過去,夢魘便一個接著一個,纏了他整整三日。 一時是開封尹趕得不及,叫大理寺卿設(shè)法搜身,困住云瑯不放。一時是連勝護得不妥,讓侍衛(wèi)司找了什么機會,暗地里再下狠手謀害。 此刻醒了,見諸事已定,反而如墮夢中,處處都透著不盡真實。 “您忘了?” 老主簿扶著他,低聲道:“回府時您醒過一次,問了小侯爺……我們說了沒事,您還不信,一定要叫我們將您抬去看一眼。” 老主簿平平常常送了兩位小主人出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人接回府。腳打后腦勺地帶人忙活,眼睜睜見著王爺被扶到榻邊,碰了碰熟睡的云小侯爺,強壓的一口血終于嗆出來,栽在榻下再沒了聲息。 老主簿守在邊上,幾乎被王爺嚇得肝膽俱裂,一時已做好了兩人化蝶歸去、將王府一把火點了祭二人英靈的準備。 火把都找了幾根,才被梁太醫(yī)一碗水潑醒,扯著領(lǐng)子揪回來,緊急去找了要用的銀針藥材。 “下回再不可這般嚇人了。” 老主簿比蕭朔更后怕得厲害,苦著心勸:“若不是梁太醫(yī)說了,您那是強壓的淤血,昏過去是因為體力不支,我等都要——” 蕭朔闔了眼:“都要什么?” 老主簿沒敢說,生怕再叫王爺受了驚嚇:“您先坐下,喝一盞茶緩一緩。” 蕭朔并未拒絕,由他扶著坐在桌前,接過滾熱茶水,在掌心焐了焐。 此次大理寺縱火、玉英閣焚毀,他與云瑯雖是其中關(guān)竅,卻也一樣并非自主,是被形勢卷進其中。 皇上打草驚蛇,驚動了襄王,才會有開閣取誓書之事。襄王派人取書,才逼得皇上派人先下手為強,一把火燒了大理寺。 若非云瑯當機立斷,他安排得再周全,也拿不到那份各方爭搶的血誓。 若不是他見了那大宛馬隊,忽然生出念頭,搶在云瑯前面追查,不叫云瑯另行涉險,也來不及趕去周旋,設(shè)法脫身。 絲絲入扣,步步踩在刀尖上,哪一處差了半分,都搏不出如今這般結(jié)果。 亦或是……這也仍是場夢。 蕭朔用力攥了茶杯,牽動傷處,額間薄薄滲了層冷汗,閉上眼睛。 這些年下來,他早已成了習(xí)慣,凡太好或太壞的都是夢魘,要將他困在其中不得解脫。 他也做過云瑯回來的夢,也夢見過兩人坦誠相見,夢見過諸般是非落定,府外雪虐風(fēng)饕,府內(nèi)燈燭安穩(wěn)。 也夢見過兩人對坐燭下,閑話夜語,把酒問茶。 …… 不可沉迷,不可沒入。 蕭朔胸口起伏,低咳了幾聲,無聲咬了咬牙。 倘若眼前諸般景象,竟也只是個夢,在夢里試圖俘獲他的魘獸未免太過高明。 若隨老主簿去了內(nèi)室,見了云瑯躺在榻上寧靜安睡,他便更無可能再掙脫出去。 “王爺?”老主簿終于察覺出他不對,皺緊眉,“您可是又不舒服了?” 老主簿跟了他多年,清楚蕭朔情形,當即便要再去叫梁太醫(yī),被蕭朔抬手攔住:“不必。” 老主簿有些遲疑,半跪下來,仔細看著他臉色:“王爺。” “府上可尋著了燒刀子?” 蕭朔靜了靜心:“給我一碗。” “小侯爺那次說的,上了戰(zhàn)場喝的那種烈酒?” 老主簿一陣為難:“還不曾,那酒釀得粗劣,汴梁是不賣的……” 蕭朔閉了閉眼,用力靠向椅背。 “王爺,您傷處尚未收口,不可受壓。” 老主簿忙攔他,有些著急:“這不是夢啊,您的確同小侯爺拼出了如今這般局面,那誓書叫開封尹看過了,是真的,給藏小侯爺?shù)拿苁依锪恕Do住了小侯爺,殿前司和咱們府上都沒事。什么也沒弄丟,一個人都沒出事,都好好的……” 蕭朔闔了眼,低聲冷嘲:“我?guī)讜r竟有這般好運氣。” 老主簿話頭一頓,被蕭朔的話牽動心事,胸口驀地滿溢酸楚,竟沒能說出話。 “如今府外。” 蕭朔道:“朝中是何態(tài)度?” 老主簿沒料到他忽然問這個,一怔,揣摩著道:“不很明顯,皇上——” 蕭朔平靜道:“皇上拿捏不準,一時竟也沒了處置。只將諸事擱置,說是大理寺不慎走了睡,叫開封尹草草結(jié)案了事。” 老主簿張口結(jié)舌,看著這幾日都不省人事的王爺:“正是,您如何知道的?” 蕭朔:“京中無事,反倒比前陣子更為平靜。府外的確有些探子徘徊,但玄鐵衛(wèi)嚴陣以待數(shù)日,卻無一人來探。” 老主簿瞪圓了眼睛:“正是……” 蕭朔用力按了下眉心:“大理寺卿日日來問,前幾次遞的還是自己的名帖,今日終于橫了心,送了一份集賢閣閣老楊顯佑的手書。” 老主簿錯愕無話,竟不知該不該應(yīng)聲,愣怔在原地。 “樁樁件件,都如我所愿。就連他的舊傷,也已有了轉(zhuǎn)機。” 蕭朔咬牙:“叫我如何不覺畏懼,怕自己仍困在夢中?” 老主簿幾乎已被唬住,駭然琢磨半晌,竟也不很肯定了:“那您再愿一個,老仆看看對不對……” 蕭朔強壓下焦躁,沉聲道:“還有什么可愿的?無非他仍老老實實躺在榻上,好好安睡養(yǎng)病。” 他一向不放縱自己沉湎,終歸再忍耐不住,幾步過去,掀開內(nèi)室窗前布簾:“就如這般——” 蕭朔:“……” 老主簿:“……” 老主簿大驚失色:“小侯爺?!” 按梁太醫(yī)說的,云瑯此時就該老老實實躺在榻上睡覺,好好安睡養(yǎng)病。 老主簿寸步不離守在外屋,就這么活生生守沒了人。對著空榻一時慌手慌腳,團團轉(zhuǎn)著在外屋找了幾圈。 蕭朔心頭驟懸,顧不上許多,抬手推開門,快步進了內(nèi)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