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密道極高,石墻合攏后一如之前,看不出端倪。襄王的人被堵在外面,侍衛司縱然徒手拆了第七閣,也發覺不了他們在此處。 雖說久留不成,在此歇一歇,倒也是最穩妥安全的地方。 蕭朔失了不少血,半暈半睡地緩了一陣,慢慢恢復知覺,睜開眼睛。 傷勢雖兇險,卻終歸是皮rou外傷,不累筋骨臟腑。他被云少將軍暖了一陣,痛楚在藥粉鎮壓下已淡去不少,撐了下:“好了,你——” 他回過頭,頓了下,噤聲慢慢起身。 云瑯替他焐著傷處的手滑落下來,仍靠著身后石墻,陷在松軟干爽的稻草里,已睡沉了。 分明仍未緩過余力,氣息清淺短促,另一只手扯著他的袖子,眉宇卻極舒展安穩。 分明是個高枕無憂、不管不顧的甩手架勢。 蕭朔靜望他一陣,唇角跟著輕抬了下,坐起來,將人裹進懷里。 云瑯被他一晃,腦袋磕在蕭小王爺的肩上,竟也沒醒,不滿意地蹙了眉張嘴就是一口。 云少將軍大抵是饞rou了。 蕭朔將手腕遞過去,替了自己的肩膀,將人慢慢調整了個舒服放松的姿勢,握住云瑯的手。 這場火燒起來,烈火干柴、油澆風燎,少說也要一兩個時辰。 昔日王府一朝慘變,也有一場滔天的大火。那之后世事無常,徒勞奔走,咬牙掙命,竟已有五六年。 到了今日,步步走在刀尖上,處處蘊著奪命殺機,反倒覺得世事安穩,生死關也走得欣然。 不知腳下薄冰,不見身側深淵。 蕭朔向來不信神佛,攬了云瑯,看了看那個被云瑯隨手拋下來、端端正正戳在稻草里的銅獸狴犴。 他坐了一陣,終于闔了眼,默念著禱祝一聲。 不拜過往,不求來日。 這一個時辰,該叫云少將軍安安穩穩睡個好覺。 第六十一章 云瑯睡得不止安穩, 還做了個夢。 夢里他還在大理寺獄,只是身下的干草沒這般松軟舒服,是鐵鏈重銬、濕淋淋的水漬和冰冷的條石。身側無人, 心里也遠不如現在從容安寧。 大理寺獄, 牢牢連環,越向下越深。 憲章獄,專鎖要案重犯。 這一處地牢雖然不常啟用,前陣子卻還被緊急用過一晚,拿來裝了侍衛司剛拿獲的鎮遠侯府云氏余孽。 云瑯逃亡五年, 身上背著的是當初不為人知的秘辛。于當今皇上而言,威脅的是皇位的穩固,于這大理寺和背后的主子,卻是把極得力的刀。 只要用得好, 這把刀亮出來, 就能精準扎在皇上最致命、最不想叫人知道的癥結之上。 大理寺眼疾手快, 趁著各方沒反應過來, 先搶了云瑯下獄。 如今看來……這只怕也是襄王的意思。 云瑯蹙了蹙眉, 想要換個夢做, 沒能換成, 蜷著翻了個身。 當年春獵, 云瑯伴駕時也曾見過襄王蕭允。 襄王射獵只捕兇禽猛獸,先囚在籠中日日折磨, 再折翅、斷牙、碎爪、廢筋骨。 等到折磨得徹底沒了反抗的念頭, 再親自出面, 予以食物清水,延醫用藥。 慢慢馴化,以為己用。 云瑯為保朔方軍, 回京在侍衛司的暗衛面前獻身,束手就縛,被投進大理寺獄。不曾待得一刻,先叫投進了水牢。 水牢沒有坐處,一刻也無法休息,人一倒下來,自然沒入水中溺斃。 這等刑罰本已因太過殘酷非人,叫先帝下旨盡數拆除了,大理寺牢底卻仍留了一座。 云瑯將自己綁在墻邊鐵柵上,熬了三日三夜,一句未曾松口。 被從水里撈出來,投進了憲章獄。 那時候,這憲章獄里還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他們如今在的是外獄,將外獄鎖死,用來鎖人的內獄長寬不過五尺,高卻有一丈六七尺,狹小氣孔高聳得夠不著。 漆黑死寂、空無一人。 算不出具體時辰,觸目所及,盡是四方高墻。 前朝有位戰功赫赫殺敵無數的大將軍,就是被關了三日,活活逼瘋在了這幽閉之地。 云瑯剛從水牢出來,濕淋淋躺在地上,沒管幽閉不幽閉,先一頭無知無覺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發起了高熱。 灼燙氣息烤著喉嚨,心肺的熱意卻被牢里的寒意侵蝕凈了,只剩下徹骨的冷。 有日光將浮塵映成一束,觸不到底,就已被深黑牢底吞噬干凈。 云瑯燒得動彈不得,躺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數著那一束光里的浮塵有多少粒,數到混沌,又昏昏沉沉睡過去。 醒來就再數,數累了合眼就睡。 他已的確覺得疲倦,有這樣休憩的時候,竟也沒覺得多難熬。這樣混混沌沌不知躺了多久,睡的時候終于遠多于醒著,糾纏著的痛楚折磨竟也漸漸淡了。 只消再多撐些時候,短則幾個時辰,長則一兩日,大抵也就能干干凈凈走得什么也不剩。 偏偏天意弄人,知覺已淡得叫人輕松釋然時,油燈的光亮撕開了四周的深黑沉寂。 嵌著狴犴獸首的內獄牢門被打開,有人將他拖出來,撬開他的嘴,強行將水和藥灌下去。 還有人氣急敗壞地怒吼,對著這些日全未動過的飯菜,將獄卒罵了個狗血噴頭。 云瑯那時的意識已全然不清,被人拉來扯去的擺弄,擦干凈頭臉,勉強擺在椅子上。 獄卒偷著拿來麻繩,將他堪堪捆縛住,不至滑脫下去。 大理寺卿剛痛罵過了獄卒,自己卻也因為險些眼睜睜叫犯人絕食自歿,受了一通嚴厲斥責,灰頭土臉過來,咬著惱恨揪起他:“你是以為……你想死就能死了?” 云瑯想做的事,已有太多做不成了,想不通怎么連著一樁也不行。他已累得很,看了大理寺卿一眼,又闔了眼。 一旁獄醫顫巍巍道:“大人,他如今命只剩一絲,只怕碰狠了都——” “說!”大理寺卿壓著火氣松了手,寒聲道,“你回京是為的什么,受了誰的指使?!” 云瑯跌回椅子上,垂了眸,慢慢蘊著內力。 “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大理寺卿步步緊逼:“你是為了替鎮遠侯府翻案,才潛回京城的嗎?還是為了向皇上復仇……” 云瑯身上內力已極稀薄,零星匯聚了,朝心脈撞過去。 獄醫在邊上盯著,眼看云瑯胸肩微微一顫,唇角溢出血來,心驚rou跳:“大人!不可,快叫人封住他內力——” 大理寺卿目光一緊,厲聲道:“來人!” 云瑯睜開眼睛,看著應聲上來的黑衣人,咳著血,戾意壓都壓不住地溢出來。 既然哪條路都不準他選,這條死路,總是他自選的。 他早就該死,在當年的文德殿,受了那一襲披風,跪下來勸蕭朔的時候,就該把命還回去。 苦熬了這些年,如今竟連死都不準。 云瑯肩臂較勁,硬生生掙開了本就綁得倉促的繩索,身形輕掠,已握住一個黑衣人手中匕首,朝自己胸口直扯過來。 “攔住他!”大理寺卿高聲道,“快攔住他,封他經脈xue道——” “他已自行散了護心內勁。” 黑衣人牢牢攥住匕首,同云瑯兩兩較勁:“封他經脈,一時三刻就會氣絕。我現在將他擊倒,制在地上,力道稍有差錯,他也會死。” 大理寺卿尚不能叫云瑯就這么沒命,來回看了看,急得變了臉色。 云瑯抵著匕首,抬眸朝這群人笑了下。 他面色蒼白,涔涔冷汗反倒襯得眉睫軒秀如墨,嶙峋傲色再不壓制,傾身往匕首尖刃直撞上去。 黑衣人急擋,反肘架住云瑯胸肩。 兩相僵持,一旁始終默然立著的青衣老者忽然徐徐道:“云小侯爺,可還記得琰王?” 云瑯眸底一顫,神色不動。 “你可知,琰王如今體弱多病,封府避世,只怕天不假年。” 老者緩慢道:“御米,也叫罌子粟、阿芙蓉。少量食之,可以祛病,日食一合,可以解憂……” 云瑯肩背無聲繃了下,護心內勁有限,他眼前已有些模糊,眨去冷汗啞聲:“他不曾吃。” “你遠在他鄉,又如何能肯定呢?”老者走到黑衣人身后,“京城中,這些傳言到處都是。你若是心中沒有半分牽掛,又為什么會特意回京就縛?” 云瑯喉間彌開血氣,閉上眼睛,沉聲:“他不曾吃。” “當年的確,有你暗中攔阻,皇上沒害得了琰王。可如今已過了五六年,說不定他已不知不覺著了道,卻還不自知。” 老者嗓音嘶啞,說的話卻毒蛇一樣追著他:“這御米是能叫人成癮的。上癮的人若是沒了這東西,便會痛不欲生,凡是能給他這東西的人,叫他做什么都行。長此以往,慢慢失了人性,只剩本能,變得連個人都算不上……” “夠了!”云瑯厲聲,“他不會,縱然——” “縱然他著了道,也會不計代價忍著,逼自己戒掉么?” 老者笑了笑:“看來……云小侯爺當真對琰王所知至深。” 云瑯打了個激靈,倏而抬頭,牢牢盯住他。 “可惜。”老者輕嘆,“皇上也正是因此,對他日復一日,越發忌憚,如今只怕……” 云瑯繃了下:“只怕什么?” “以琰王如今勢力,尚不在我們眼中,此前并未細加探查。你唯有活下來,才有命知道。” 老者垂了視線,慢慢道:“你要知道,你對我們很有用,主上并不想叫你死。這一點上,也非不能容忍。” 云瑯氣力已竭,耳畔聲音忽遠忽近,混沌成一片,只能隱約聽見些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