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瑯看著連勝，慢慢道：“將軍總是回避王爺，是否其實也是因為……在心里隱約覺得，王爺仍因為此事介懷？”

    連勝心頭微滯，一時說不出話，連羞帶愧咬牙低頭。

    “人之常情，沒什么的?！?/br>
    云瑯擺了下手：“他向來不會好好說話，這幾年沒有我在身邊替他解釋，能懂的就更沒幾個了?！?/br>
    “過往之事歷歷在目，在誰心頭都是一把刀?！痹片樉徶Z氣，邊走邊道，“可人得往前走，得帶著故人的份走。將來見了故人，也好有個妥當交代?！?/br>
    云瑯抬頭，朝他笑笑：“還有……我回府時，連將軍幫我砍了那副木枷。后來刺客上門，連將軍又帶人來救我的命。于情于理，我早該道謝。”

    連勝啞聲：“少侯爺再說謝，是要折死末將?！?/br>
    “我不打算說。”

    云瑯神色從容：“畢竟當年我替王府奔走，也沒得來連將軍一句謝?！?/br>
    連勝愣了下：“末將——”

    “現(xiàn)在歸賬?！痹片樀?，“前塵往事，一筆勾銷?！?/br>
    連勝怔忡半晌，忽然明白了云瑯是在做什么，立在原地，沒說得出話。

    云瑯大筆一揮勾銷了舊賬，負著手，抬頭笑了笑。

    他易了容，并不是本來容貌長相，一雙眼睛卻還沒有半點變化。

    清明坦蕩，恩仇盡泯連勝被他看著，胸中早磨得殆盡的血氣竟一點點激起來，低聲：“少侯爺——”

    “我是你琰王府的將軍?！痹片樀?，“稱軍職。”

    連勝閉了下眼睛，喉間滾熱：“少將軍?！?/br>
    “你家王爺如今執(zhí)掌殿前司，初來乍到，多有不順手處?！?/br>
    云瑯攥了下手腕，將袖箭緊了緊，抬頭望了一眼大理寺的高墻：“如今緩過來了，自去找點事做，少窩在王府消磨意氣、虛度時日?！?/br>
    連勝聽出他言下之意，心頭倏而跟著一緊，上前一步：“少將軍，你要一個人進大理寺？”

    “大理寺里，有座玉英閣，放的是最機密緊要的卷宗文案?！?/br>
    云瑯取出了顆碧水丹，在指間轉(zhuǎn)了幾次，還是捏碎了，將一半放回玉瓶：“里面有些機關(guān)，帶著旁人反要礙事。”

    連勝咬牙：“少將軍！”

    “奉軍令?！痹片槍⑹Ｏ掳腩w碧水丹服下，“我有分寸，自然去去就回——”

    “末將尚未入軍就職，難奉軍令?！?/br>
    連勝上前一步：“玄鐵衛(wèi)奉的王命，是守著少侯爺。若少侯爺執(zhí)意要孤身闖大理寺，末將便不得不先冒犯了?！?/br>
    云瑯頭一回遇上這般難對付又唬不住的，被連勝攔著，抬手按了按額頭。

    帶連勝出來，是他已看著府里僵了這些日子，有心借這個機會把人騙出來，開解好了送給蕭小王爺打幫手。

    為了這個，云瑯還特意算了算從琰王府到大理寺的路程，特意在中間停下買了點東西。

    剛好到了地方，把話說盡、各自分道。

    運籌帷幄，瀟灑從容。

    瀟灑從容的云少將軍站在大理寺墻根，頭疼得不行：“我就帶了一套飛虎爪，這墻太高了，蹦不上去……”

    連勝低著頭：“末將自己帶了。”

    云瑯在朔方軍久了，難得遇上帶腦子的部下，幾乎有些不習慣：“我不認得大理寺里面的路，只能使輕功走上面?！?/br>
    “末將認得?！边B勝道，“這里原本也是禁軍值守巡邏的范疇。”

    “……”云瑯平了平氣，實話實說：“我自己進去，闖多大的禍他看不見，便沒有倚仗來訓我。”

    連勝蹙眉：“王爺豈會訓斥少將軍？”

    “何止訓斥？他還揍我?！?/br>
    云瑯繪聲繪色：“一言不合便要將我綁了，親自上手揍。還要我趴在他的腿上，自己數(shù)著，數(shù)一聲打一下，打一下數(shù)一聲……”

    “少將軍不可亂說。”連勝低聲勸諫，“王爺素來疼惜少將軍，不會行此荒唐之事?！?/br>
    云瑯沒了法子，靠著墻，一陣泄氣。

    “末將認得里面的路，若是遇上禁軍巡查，也知道如何轉(zhuǎn)圜?！?/br>
    連勝道：“不會給少將軍添亂……今日回去，末將便自去殿前司錄名。”

    他說得并非全無道理，云瑯此刻進大理寺，本就不是提前謀劃，并沒有十足把握。

    若非猜測的事一旦查實、有了證據(jù)，便能替兩人掙來一張結(jié)結(jié)實實的保命底牌，甚至還能設(shè)法以此反制皇上，云瑯也未必會這般急著來這一趟。

    云瑯沉吟一陣，姑且折中：“不必特意護著我。你我未搭過手，自顧自尚且顧得過來，彼此援手，反倒亂了陣腳?！?/br>
    連勝在軍中拼殺了十余年，自然懂得：“是。”

    “若是拿著了我要的東西?！痹片樀?，“叫你先帶出去，送給蕭小王爺，你便必須去送?！?/br>
    連勝皺了下眉，低聲：“末將——”

    “我自有脫身的辦法，決不會有事?！?/br>
    云瑯篤定道：“此事不比平常，若是探探路、打聽個消息，我定然準備周全，不會這般冒險?！?/br>
    大理寺在明面上始終是皇上的得力臂膀，這些年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立功無數(shù)，不知打壓了多少朝中重臣。

    就連朝堂之爭，也因為站在侍衛(wèi)司一方，被老國公當堂叱罵得險些無地自容。

    兩人當初實在年少，太多密辛都來不及觸碰。如今各方勢力都已沉入水下，眼前一片風平浪靜，要摸清楚暗礁，就只能冒險。

    正是此事太不引人注意，才留了尾巴不曾處置徹底，叫他察覺到了端倪。如今已將集賢閣閣老楊顯佑逼在了明面上，保不準哪一方便會因此警覺，將當初留的尾巴再細掃一遍。

    晚一日，便多一日的風險。

    “若我耽擱住了，一時回不來?！?/br>
    云瑯道：“我的親兵帶回來的消息，還有今日之事，就都一并去叫王爺知道，他聽了自然明白。”

    連勝攥緊拳，立了片刻，低聲道：“是?！?/br>
    “若是你我平平安安出來了。”云瑯威脅，“今日之事，膽敢告訴蕭朔一個字，我就趁夜里去掀了琰王府的房蓋，把那碗湯倒他臉上?！?/br>
    連勝：“……”

    連勝欲言又止，低聲道：“是?！?/br>
    云瑯難得有個長腦子的幫手，想了一圈還有什么要交代的，摸了摸懷里剛買的兩個小泥人：“還有——”

    連勝：“什么？”

    “沒事?！痹片樣浀美现鞑窘痰模瑳]說不該說的話，“我自己給他?！?/br>
    連勝跟了端王多年，極知道分寸，垂首立在一旁，并不多問。

    云瑯把泥人貼身收好，靜了片刻，笑道：“還有，連大哥，你之前說錯了話?！?/br>
    連勝怔了下：“什么話？”

    “說我與他相交至深?！?/br>
    云瑯道：“我們兩個不是相交至深，真要論交情，不止不深，其實也沒好到哪去?！?/br>
    連勝皺了皺眉，低聲：“少將軍莫說氣話——”

    “不是氣話。”云瑯神色認真，“他在書房榻上，其實已對我將話說透，說了朝暮，說了百年?！?/br>
    云瑯坦然道：“我面皮薄，總張不開口。應(yīng)歸應(yīng)了，親也親了，到現(xiàn)在也沒給他個確切回話?！?/br>
    連勝聽著一句“親也親了”，回想了下云瑯要把湯半夜倒王爺臉上的雄心壯志，又隱約記起了當初刑場，云瑯信誓旦旦侃侃而談的“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連勝從入軍旅起便跟著端王，早知道分寸。對著自稱面皮薄的云少將軍，沒敢出言質(zhì)疑，低聲道：“……是。”

    “他知道我的脾氣，縱然我不說，他也明白我已應(yīng)了?！?/br>
    云瑯沒忍住，樂了一聲：“可我也知道，他那個脾氣……定然盼著我也能有一句交代，給他過過明路?！?/br>
    不然也犯不上這幾日都盯著他，沒話找話，也要扯著他多說幾句。

    蕭小王爺面上沉穩(wěn)清冷，自表明了心跡便等著他回話，等了這幾日都沒等來，難免心火旺盛，昏了頭寫出些“霜落兔跳墻”的欠揍文章。

    就該喝點名字沒記住的骨頭羹，清清心火、想想和湯池有關(guān)系的正事。

    “對著旁人，總比當面好說出來些?！痹片様苛诵纳?，笑道，“天鑒之，我和他相交不深，交情也不好?！?/br>
    “我同他……無非生死一處而已?！?/br>
    云瑯道：“不論百年，不算朝暮，我心里裝著他，于是便活著兩個人的命?！?/br>
    “我自己的身體，如今是個什么情形，我自己心里比誰都清楚?！?/br>
    云瑯道：“能慢慢調(diào)理，找到辦法養(yǎng)痊愈了自然好。縱然養(yǎng)不好，我也定然找出來最舒服、最逍遙的那一種往下活。哪怕有天再上不了房，出入都要他抱著了，也沒什么關(guān)系?！?/br>
    “有一口氣就算?！?/br>
    云瑯：“他活一個時辰，我便不敢早進墳塋一刻。”

    連勝怔住，定定立在原地。

    云瑯不再多說，取出飛虎爪拿在手里，瞄準了大理寺的高聳后墻。

    第五十九章

    大理寺, 玉英閣。

    藏得是本朝最機密、最不能為人知的文書卷宗。

    云瑯收好飛虎爪，在高墻下站定，掃視過一圈。身后草叢輕輕一動, 連勝已跟上來, 手腳利落地收拾好了兩人留下的零星痕跡。

    “這是地牢，玉英閣在東邊?！?/br>
    連勝指了個方向，悄聲道：“少將軍隨我——”

    云瑯抬手，止了他的話音。

    連勝心中警惕，立時噤了聲, 隱沒在墻下暗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