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蕭朔道:“你若有時間,府上防務——” “已經安排了,把我的親兵跟玄鐵衛混在一塊兒。” 云瑯點了下頭:“宮中、太師府、侍衛司都不足懼,這個你放心。我所想的,是集賢殿那位楊顯佑楊閣老一脈。” 云瑯理了下思緒,大致將從開封府尹口中知道的事簡略總結,同蕭朔說過一遍:“如此施恩,籠絡牽制寒門學子,是為動搖朝堂嗎?” “是為分權。”蕭朔稍一沉吟,“如今朝中,官員子弟蔭補成風,幾乎與科舉錄取成對半之數,為了騰出位置,有不少職官重復,已有庸官泛濫之像。” 云瑯被他一點,也明白過來:“寒門苦讀不易,一旦入仕,定然惕厲警醒,一掃頹唐庸怠之風。” 云瑯想通此事,舉一反三,也大致明白了那時蔡老太傅所說的:“這個時候又有職官重復,相當于各占一半。對上那些承祖蔭的官員子弟,甚至可能一舉反制……” 蕭朔點了點頭:“雖然諷刺,卻大致不差。” “依開封尹說,這些寒門子弟,也未必便全都甘心被挾制驅使。也有一心為國為民的,仍苦撐不退。” 云瑯道:“他已答應了幫我們甄別鑒選,回頭你看一看,是否信得過。” 蕭朔拿過盞茶,喝了一口:“好。” “飯怎么還沒好?”云瑯看了蕭朔半晌,皺了皺眉,忽然扯開話頭,“催一催,上些點心也行……” “點心不能當飯吃。”蕭朔有心板板他這個毛病,以身作則,“我也并不很餓。” 云瑯不服氣:“怎么不餓,你都餓得喝茶了。” “……”蕭朔將手中茶盞放下:“我若水米未進跪上一宿,明日順理成章昏在殿內,自然會被他延醫用藥、安撫施恩,只要順勢低頭,殿前司的都指揮使便能落在頭上。” 云瑯挑刺:“你都餓得開始說正事了。” 蕭朔平了平氣,看著云瑯:“是誰先要說正事?看來你也餓得不輕,該與我一道吃些。” 云瑯心說誰要吃這個,耳朵紅了紅,不再胡鬧:“你是說,如今我不由分說將你弄出來,便又添了波折……” 云小侯爺有心找茬,好話從來不能好好說。蕭朔心平氣和望著他,撫了下云瑯發頂,溫聲道:“你忍不下去我受折辱、折心志,替我周旋,助我脫身。” 云瑯被他掌心暖著,一時沒找出新茬來,有些不自在地側過頭,抿了下嘴角。 “此事一出,駁了皇上的面子事小。” 蕭朔道:“今日由楊閣老出面,硬保我出宮。如今皇上是否會因此忌憚于我,以為我是他的人,此事還要你來衡量。” “不會,聰明人最愛懷疑來懷疑去。”云瑯篤然道,“你可記得當初開封尹受罰?在開封府前被明詔申斥,楊閣老也不曾管。” “在我們這位皇上眼里,但凡已是他們一方的人,楊閣老是不會出面保舉的。” 云瑯道:“他們保你,恰恰因為你不是他們的人,有意施恩、拉攏于你。” 蕭朔沉吟片刻,點了下頭:“原來你計劃在了此處。” “我和他拉鋸這些年,該看的都看了個遍,總不能一點后手也不留。”云瑯笑笑,“當初暗門行刺之事,只你一個口說無憑,皇上還可能不信。如今楊閣老的恩已施到了臉上,他再不急……多半是裝的。” “在府上等著就是了。” 云瑯挪過去,把蕭朔往外推:“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著殿前司都指揮使的大印自己掉你腦袋上。” 蕭朔被他催得無奈,斂衣起身,要出門去問。 “給我帶半份雕花蜜煎,我要金桔嫩筍的,還要半碗甘豆湯。” 云瑯見縫插針:“還要半盤子的熟筍rou淘面,這個是正經吃食,你別總訓我。” 蕭朔看他半晌,唇角抬了下,停住腳步:“府上都只有整份整碗,沒有半份的。” 云瑯硬邦邦地清嗓子:“我如今脾胃未復,吃不下一整份。” 蕭朔點了下頭,從容道:“吃不下便擱著。” 云瑯就沒見過這么不配合的,一陣氣結,照著蕭小王爺申斥:“成由勤儉破由奢,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 “我素來不解風情,你若想和我一起吃,直說就是。” 蕭朔壓不下笑意,從容回了榻邊,緩聲道:“若再大半夜背這個,連半份也沒有了。” 云小侯爺來了脾氣,不吃便不吃,錚錚鐵骨:“飽時省一口!餓時得一斗!興家猶如針挑土!敗家好似浪淘沙……” 蕭朔看著他雄赳赳亂背,清了下喉嚨,低頭輕聲笑出來。 云瑯還在搜腸刮肚,看見蕭小王爺眉宇間的輕松柔和,心底猝不及防地一戳。 蕭朔只是陪他胡鬧,倒不真缺云小侯爺這一口吃的,正要起身叫人去弄,見云瑯面色有異,心中一緊:“不舒服?” 云瑯啊了一聲,按著胸口一頭倒在榻上。 蕭朔不知就里心底驟沉,過去要查看,忽然被云瑯扯著胳膊,一把拽翻在了榻上。 蕭朔仍擔心著他傷病,結結實實摔下來,仍一手牢牢將云瑯護了,蹙眉沉聲:“胡鬧!” “沒這等不結實。”云瑯不以為意,騰挪了個身,絞著蕭小王爺的胳膊便往榻角懟,“別還手,我練的是戰場搏殺,回頭不小心卸了你的膀子……” 蕭朔一腔擔憂被云小侯爺喂了大宛馬,咬緊牙關,順勢擰身輾轉,鉗制住云瑯,去卸他的衣帶。 云瑯萬沒想到蕭小王爺這一手竟已如此純熟,一時大驚,回手便去護著褲子:“我傷勢未復!哪里都疼!一動就吐三升血!你冷靜些,不可與我計較——” 蕭朔半分不與他計較,徑直將云瑯衣帶卸下來,按著雙手制在背后,扯了薄裘三兩下裹嚴,結結實實拿衣帶綁在了一處。 云瑯被他反制,捆了兩只手撂翻在榻上,身心復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你身上是斬將奪旗的功夫,怕傷著我,不敢與我動真章。” 蕭朔拿過軟枕,裹了毯子墊在云瑯身后,免得壓住背后縛著的雙手:“我卻不必顧忌,故而比你占了便宜。” 云瑯動了動手腕,感覺著布條下頭還嚴嚴實實墊了一層的柔軟裘皮,心說這可真是太沒顧忌了,捉兔子只怕都比蕭小王爺下手狠了十倍。 他挪了挪,索性換了個舒舒坦坦的姿勢,面上仍撐著嘴硬:“知道占便宜,還不放開我,你我重新公平一戰?” 蕭朔淡聲道:“你我之間,連命都在一處,何須公平。” 云瑯莫名瞪圓了眼睛,既覺得蕭小王爺好不講理,卻又被這話里全無掩飾的偏袒親近戳得反駁不出,一時竟說不出回話:“我——” “你要吃雕花蜜煎,金桔嫩筍的。”蕭朔道,“金桔要今年十月的,用鹽梅鹵,紅漿里要浸臘梅金桂提香。雕成花球,還要拿蜂蜜漬過的嫩筍雕出來嫩葉。筍要冬筍,三日內新采的……” “打住。”云瑯剛訓完蕭小王爺,被他赧得面紅耳赤,“我當年原來這么煩人嗎?” “你自小跟著先皇后用膳,先皇后又寵你,但凡有好的,第一個叫你來嘗。” 蕭朔道:“這些門道你并不清楚。只是若不這么做,你就嫌味不對,平白污我手藝不好。” 云瑯錯愕半晌,坐起來看著他:“我當初不過是挑了挑,說你做得不如醉仙樓的大師傅,你就記仇到了現在?” “你這是還去醉仙樓,把人家的秘傳菜譜都給搶來了嗎?” 云瑯有些費解:“你這些年是不是光拿本子記,日日翻扯我當初都干過些什么了?” “我若不記。”蕭朔輕聲道,“如何熬得到現在。” 云瑯一時不查,又被蕭小王爺一句話戳穿了心肺,胸口跟著扯了扯,沒說出話。 “這話也是故意說來叫你心疼的,免得你記恨我綁你,半夜又將我捆上。” 蕭朔去吩咐了,叫廚下按著云小侯爺的口味準備:“你方才盤算的,其實還不夠。” 云瑯還在想蕭朔那句話,勉強回神,抬了頭:“怎么不夠?” “你我一塊兒吃,放在話本里,都只是前三回的手段。” 蕭朔已看過不少上冊:“我已整理過了,還有要我親手喂你的,要我含在口中,要你上來自己吃的,要你先吃了,我再從你那里嘗——” “小王爺。”云瑯盤膝坐著,神思恍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肩頸往上,允許各書鋪撰寫印刷。” 蕭朔看他半晌,起身接了下人送來的點心甜釀,不叫人在屋外伺候,合嚴了門:“我若不知道,為何要將你綁上?” 云瑯:“……” 云瑯干咽了下,不著痕跡往后挪:“我當初的確告訴過你,練要動手的東西,不能光是將訣竅死記硬背,還要勤加實踐。” 蕭朔:“自那之后,我日日謹記。” 云瑯悔之不及:“但我那時說的,是你那一箭射飛了端王叔帽子的暴雨梨花箭術,還有你一槍扎穿了端王叔袖子的亂披風槍法……” 蕭朔點了點頭:“這些也都在練。” 云瑯當機立斷,將手從布條里轉瞬脫出來,扒開書就往窗外跑:“老主簿!勞您帶人過來!我有急——” 話音未盡,已被重新合上的窗戶徹底掩了個結實。 …… 如今形勢不比以往,老主簿正按照云瑯白日里給的布防圖,帶著玄鐵衛重新布置王府防衛。 走到花園處,恰好隱約聽見了隨風吹來的縹緲喊聲。 玄鐵衛不曾見過云瑯這般語氣,有些緊張:“可是云小侯爺有什么危險?要不要去看看?” “不要。”老主簿心中高興,樂呵呵擺了擺手,“云小侯爺正同王爺在榻上打架。” 玄鐵衛愕然瞪圓了眼睛:“這要幫哪一邊?我等——” “幫什么?這是王爺和小侯爺自己的事。” 老主簿恨鐵不成鋼,指了下窗戶上映著的隱約人影:“王爺剛要了吃的,一會兒便會親自喂小侯爺。等小侯爺含著一口咽了,便不給下一口,等著小侯爺自己來要。” 玄鐵衛聽得懸著心:“小侯爺若是要了呢?” “若是真想要吃,就自己來想辦法。”老主簿笑呵呵道,“等小侯爺想出來了辦法,王爺便會制住小侯爺,叫他不能亂動,去嘗小侯爺吃的可有什么不同風味……” 玄鐵衛聽得越發緊張,懸著心壓低聲音:“然后呢?王爺還會怎么做?” 老主簿笑吟吟:“然后——” 話音未落,書房里已叮咣響了一通。一道矯健白影踩著窗欞,拖著根不知是做什么的布條,掠過假山,轉眼沒了蹤影。 這之后隔了片刻,才又有一道身影在屋內榻下站起身,自窗沿翻出書房,四處望了一圈。 老主簿:“……” “然后。” 老主簿舉目張望了一陣,有些惋惜,嘆了口氣:“王爺就要叫我們過去,滿王府找云小侯爺。把人哄回來,自己去偏殿,睡這明了心跡后的第一個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