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傳旨太監倒也常收朝臣的禮,清楚章程,掃了一圈四下無人,匆忙收好了:“琰王要問什么?” “公公替皇上傳的口諭,琰王在里頭聽見了。”洪公公壓低聲音,“叫問一句,皇上傳口諭前,可還見了別的什么人。” 傳旨太監仔細想了想,搖搖頭:“也不曾見什么人,倒是收了張條子。” 洪公公神色微動:“什么條子?” “里頭寫了什么,咱們哪里知道。只知道這條子應當是集賢殿里出的,混在了剛送來的典籍里頭。” 傳旨太監侍候得遠,知道得并不詳細:“至于是哪位大學士、閣老大人寫的,寫了些什么,也不清楚了。” 能說到這一步,已是宮里內侍的人情。洪公公不多問,又添了顆瑪瑙珠過去:“今日常將軍阻攔,也是不得已之舉,就不必回報煩圣上的心了。” “這個不用公公囑咐,如今早不是先帝時候那般寬松光景了,咱們心里如何不清楚?” 傳旨太監連連點頭:“您放心,定然不會亂說的。” 洪公公退開半步,朝他拱了拱手。 傳旨太監將東西仔細收好了,又朝洪公公與常紀拱手作別,轉身快步沒進了夜色。 常紀立在殿門外還禮,看著傳旨太監走遠,屏退了手下繞回來:“此事究竟是喜是憂?皇上是何用意,我心里實在沒底……” “琰王殿下叫問這個,也是為了弄清楚。” 洪公公收了笑意,攏了袖子繞回來,壓低聲音答了一句:“若是集賢殿那邊有了動靜,便不是圣上本意,能放心回去。” 常紀有些莫名:“又同集賢殿有什么關系,那不是給年事已高的大人們編書養老的地方么?” “殿下說,只要集賢殿有動靜,就是家里人在外頭有安排了。” 洪公公也不很清楚,只是依吩咐行事,過去打開殿門:“殿下府上可有人等候?天色晚了,可要老仆去安排車馬……” “不必。”蕭朔垂眸,“他既有辦法迫使皇上不得不放我出來,便不會讓我自己走回去。” 常紀聽得云里霧里:“誰?” 蕭朔已不剩半分耐性,不再多說,不用金吾衛護送,撣凈衣物匆匆出了宮。 - 宮外,一輛馬車隱在墻角樹蔭下,已靜等了大半日。 老主簿從日落守到月出,在車下焦灼徘徊,不知走了多少個圈。 宮門開了又關,次次出來的都是不相干的人。老主簿聽見宮門處動靜,嘆了口氣,抬頭張望了一眼,忽然瞪圓了眼睛。 蕭朔自宮內出來,被老主簿快步迎過去,匆忙扶住:“王爺!” 蕭朔蹙緊眉:“他呢?” 老主簿稍一怔忡,回頭望了一眼車廂。 蕭朔沒耐性多問,盡力壓了壓念頭,快步過去,挑開車簾。 老主簿攔之不及:“王爺——” 蕭朔:“……” 開封尹衛準坐在車里,邊上擠著梁老太醫,虔國公貼著車廂,咬牙生著悶氣,蔡太傅面沉似水,冷了臉色坐在了另一側。 云瑯裹著厚裘皮,靠在角落,氣息清淺,像是睡得正熟。 蕭朔站在車外,挑著車簾,清醒了一刻,抬手按了兩下眼睛。 衛準執掌開封多年,也不曾見過這等情形,背負著雙手,干咳一聲:“琰王。” “虔國公和太傅要進宮面圣,叫小侯爺攔在了宮門口,又不肯走,一定要等您出來。” 老主簿匆匆跟過來,低聲解釋:“衛大人……是小侯爺關在這兒的,說是用來牽制楊閣老的人質,不能放回去。” 蕭朔闔了下眼,扶著車廂,看向梁太醫。 “老夫沒來添亂,老夫一開始就在這兒。” 梁老太醫舉著銀針:“他怕你跪久了血脈不通,腿上落什么暗傷,叫老夫幫你扎一扎。” 老主簿也是第一次知道府上的馬車這般能裝,訕訕的守在邊上,試探道:“不若……您也進去試試,看能不能裝得下……” 蕭朔沉聲:“再叫一輛馬車,送諸位大人回去。” 老主簿:“是。” 蕭朔用力按了按額頭,看著仍睡得安穩的云瑯,蹙緊眉,伸手要去試他腕脈。 “一車的故人排隊訓他,念及往事,牽動心神。” 梁太醫悠悠道:“叫老夫扎了幾針,一時還動彈不了。” 梁太醫原本安安穩穩坐在車里,眼看鬧到了這一步,看熱鬧半分不怕事大:“別看他如今活蹦亂跳,便以為沉疴盡除了。他如今舊傷不過只養好了兩三分,根基未復,胸中也尚有郁結未解,不過是力疾從事,你們竟還來添亂……” “老夫何曾訓他!”虔國公壓不下火氣,“老夫不過是要揍這個外孫一頓,幾時說要牽連外孫媳婦了!?” “什么孫媳婦?”蔡老太傅冷冰冰道,“仗著你家王府國公,便這般仗勢強搶……” “什么強搶!他們兩個家廟都拜了,還有紅綢子……十壇美酒!通紅通紅的大綢子!你們都沒看見!” 虔國公被這個老儒生氣得火冒三丈:“怎么到你嘴里,就變成了這小子還沒開竅?沒開竅跟著叫我外公,沒開竅這般死心塌地護著他?老夫不管,今日必須說明白……” 蔡老太傅心疼學生,硬擠過去,拿棉花堵了云瑯的耳朵:“吼什么,顯你嗓門大?” 虔國公:“……” 開封尹衛準坐得端正,負著雙手,向車廂角落挪了挪。 老主簿守在車外,戰兢兢看著虔國公擼袖子,憂心忡忡:“王爺,如今——” 蕭朔撂下車簾,抬手捏了捏眉心。 出宮前,他雖然想過宮外情形或許復雜難測、或許撲朔迷離。 卻仍半分也不曾料到。 撲朔……迷離至此。 云瑯還在車里,此時動彈不得,說不定要被老人家們rou搏牽連到。 蕭朔終歸不放心,要去將人抱出來。 一車的人,實在動作不便。蕭朔探身,剛將人攬住,冷不防聽見虔國公沉聲道:“開封尹都說了!” 好歹也是在宮城之外,虔國公咬牙切齒,盡力低了嗓門:“先帝分明問過云小子,是不是心悅我家這個外孫!他不也答了話?豈會全無所覺……” 蕭朔手臂微頓,胸口像是被什么扯著,倏忽一緊。 “他怎么答的?”蔡太傅淡聲道,“不悅,蕭朔老訓我。” 自己的學生,心肺腦子是怎么長的,蔡太傅比誰都清楚:“他當真知道什么叫心悅?無非以為是先帝問他,喜不喜歡同端王家的孩子一起玩兒,見了蕭朔心中高不高興。” 蔡太傅頓了一刻,掃了一眼蕭朔,補刀道:“更不要說,他答的還是不高興……” 虔國公惱羞成怒,險些便要動手。 蔡老太傅能文能武,一柄戒尺使得出神入化,半分不怵:“當年……的確誰都覺得,他們兩人合該在一塊兒。之所以不挑破,無非等云瑯再想明白些罷了。” “可世事無常。”蔡太傅架著虔國公的胳膊,看向蕭朔,緩聲道,“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你明白嗎?” 蕭朔垂眸:“不明白。” “冥頑。”蔡太傅斥道,“如今這般情形,你二人如何還能在一起?” “有什么不能的。”蕭朔沒有診脈,將云瑯的手徑自握在掌心,“我要同他長相廝守,何人攔得。” 蕭朔的話說得極平靜,話外近于無法無天的冷意滲出來,卻平白懾得人心頭一寒。 蔡太傅蹙了蹙眉,看著他,沒再說下去。 “他喜歡怎么樣都無妨,要做摯友,就是摯友,要當兄弟,便當兄弟。” 蕭朔緩聲開口:“他當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他本該能想清楚的,可當年之事,剜心蝕骨,枷鎖一樣死死壓著他。” 蕭朔伸手,撫了下云瑯的眉峰:“我又混沌無知,一再誤解疏離,又是一道鐐銬。” 蕭朔攬著云瑯,靜看著他:“我本以為,他回來后我作勢冥頑昏聵,他會因此生我的氣,能想明白,其實最該委屈的分明就是他。” “我想過許多次,哪怕他因此與我反目,大吵一架也好……可他竟還覺得對不起我。” 蕭朔輕聲道:“他竟覺得對不起我。” “你……二人間,不該有什么對不起。” 蔡太傅忍不住道:“真要論,又豈非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無能……可老夫要說的,不是這個。” 蕭朔護著云瑯,抬眸:“您要說什么?” 蔡太傅道:“按本朝律例,女子入宮若有位份,則不再按本家宗牒,一律歸為官家之人。” 這條律例當初定下,本是因為高門權貴家大業大,旁支眾多,常有送入宮中的秀女年齡相仿、輩分卻不同的情形,設此一條免得徒增混亂,倒沒有更多的用意。 但有舊例可尋,卻也有幸有所轉圜,不曾叫云氏一門的罪過株連到先皇后身上。 “據開封尹所說,先帝已叫先皇后養了云瑯,收為義子。不知是否已入了起居注,有了皇家玉牒。” 蔡太傅道:“此事我等尚未來得及查證,還要去設法弄清楚。” 蕭朔:“……” “你以為我們吵了這半日,吵得是什么?” 虔國公皺緊了眉:“難不成還有別的能攔住你們?” 從沒想到還有這一層,虔國公鬧心得不行:“如今這輩分已然徹底亂套了,若是云瑯真成了皇后養子,雖說年紀比你小些,按輩分也是你的叔叔……” “你要想清楚。”蔡太傅看著他,“若是先帝當年手快,將他的玉牒改過了身份——” 蕭朔靜了片刻,心煩意亂:“我就去燒了祖廟。” 蔡太傅:“……” 虔國公:“……” 開封尹負責京城治安,衛準還坐在車里:“琰王。” 蕭朔面色沉靜,眸底黑得不見波瀾,定定看著仍安靜闔著眼的云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