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 先帝高壽,新帝繼位不過一年,宮中的各處布置改動還并不很大。 新帝在兄弟中行六,比端王小出幾歲。只是常年在京中,不曾四處統兵征戰,娶妻生子都要早些,如今的兩個兒子都要比蕭朔年長。 同驍勇善戰的兄長迥異,新帝顯得尤為和善,當年尚是皇子時,便已因為敬才禮士,在朝中廣有賢名。 皇上是在御書房見的蕭朔,一見人進來,便笑著放下了正做御批的朱砂筆:“快過來坐。” 蕭朔停在門外,行了面君的禮數,隨內侍進了御書房。 “你來見朕,哪用得著這些虛禮。” 皇上叫人撤了桌案,讓蕭朔坐在榻前,又特意吩咐,叫人換了暖身子的姜茶:“這幾日天冷,如何不多穿些?” 蕭朔謝了坐:“習慣了,并不覺得冷。” “你們少年人,身康體健,血氣總歸還是要旺些。” 皇上已慣了他漠然寡言,不以為忤,耐心道:“只是也不能仗著這個,便任意糟蹋身子,知道嗎?” 蕭朔垂目道:“是。” “晨間時,朕叫人去問過一次,你府上說是你有事。” 皇上溫聲詢問:“可是有什么不便之處?” “沒什么。”蕭朔按著云瑯教的,“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早上貪睡,沒能起得來。” 皇上微訝,視線落在他身上一陣,失笑道:“也對……民間有言,睡不醒的冬三月。朕像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恨不得不去晨練早課。” “冬日養神,也是常理。” 皇上看著蕭朔,神色愈和藹了幾分:“日后若是起不來,隨便派個人,來宮里回一句就是了。” 蕭朔低下頭:“是。” 內侍送了姜茶來,細細斟了兩盞。 “來,暖暖身子。” 皇上親自推了一盞過去:“冬日苦寒,還把你叫進宮,朕向你賠不是。” 蕭朔雙手接過來,道了聲謝,將姜茶拿在手里。 “你心中大抵也清楚,朕不得不叫你來,是為了那承平樓下……暗門之事。” 皇上靜了片刻,苦笑一聲:“朕自己的兒子不爭氣,撞開扇暗門,鬧了半日,竟只知責罵隨從護衛,對肘腋之患視若罔顧。” 蕭朔漠然聽著,并不接話。 “你能發覺此事,又愿意同朕來說。” 皇上看著他,緩了緩語氣,又道:“朕心里……十分感懷。” “陛下于臣,恩深似海。”蕭朔道,“臣發覺此事,自然要同陛下說。” “那暗門隱患已處置妥當,侍衛司也已暗中調查。朕吩咐了政事堂,按一等軍功賜賞。” 皇上格外欣慰:“今日叫你來,是還有些事要親自同你說……” “一等軍功是攻城克池、三軍之中斬將奪旗。” 蕭朔語氣微沉:“臣無功,不敢受祿。” “如今四境平安,哪來的攻城奪旗。” 皇上笑道:“你立了此等大功,朕難道還不能賞了?只管受著就是,御史臺若再說閑話,只管來告狀,朕替你教訓他們。” 蕭朔眸底冷得像冰,垂了眸,并不答話。 皇上看了他一陣,放下茶盞,輕嘆口氣:“朕知道。” “上次你入宮,朕替云瑯說了幾句話,難免惹得你不快。到了現在,竟還和朕堵著氣。” 皇上嘆息道:“朕與你父親,雖非一母同胞,卻自幼如嫡親兄弟一般……云氏一族與朕,何嘗不是血海深仇?” “只是當初血案,畢竟是鎮遠侯云襲一手策劃。” 皇上緩緩道:“云麾將軍……與鎮遠侯,素來親緣淡薄。至多也只是為保功名前程,不得不從旁協助罷了,若說主謀,其實怪不到他身上。” 蕭朔右手垂在身側,慢慢握緊了身側玉佩。 他盡力叫自己不去細想這些話,胸口些微起伏幾次,將諸般念頭死死壓回去:“是。” “朕這些年,每次一同你說這個,你便很不愛聽。” 皇上道:“只是……朕仍想讓你明白。當年之事,總歸有太多不得已,太多人被裹挾牽連。今日抓了一個云瑯,他日說不定又牽扯出哪件事,牽涉了別的什么人。” 皇上看著他:“朕希望,你能分得清主次,不要一味遷怒冤恨……” “別的什么人?” 蕭朔神色冷然,靜了半晌,忽然嗤笑一聲:“是,比如——” 皇上蹙了下眉:“什么?” “沒什么。”蕭朔放下手中姜茶,跪下行了個禮,“臣告退。” 皇上視線落在他身上,看著蕭朔冷嘲神色,心底竟莫名沉了沉:“慢著。” “臣府上還有事。” 蕭朔站起了身,并不抬頭:“若陛下要閑聊,臣改日再來伴駕——” “站住!”皇上沉聲叱了一句,又強自壓了壓語氣,盡力和聲道,“回來……坐下,朕還有話未同你說完。” 蕭朔神色無謂,像是不曾聽見皇上失態,回了榻前落座。 “朕……方才發火,并非沖著你。”皇上閉了閉眼,“只是此事于朕,也非同尋常。” “當初朝中便有說法,只靠鎮遠侯一家,做不成這等驚天大案。朕也曾再細查過,卻終歸一無所獲。” 皇上盯著蕭朔,緩聲道:“你方才欲言又止,可是聽說了什么?” “沒什么,只是些風言風語罷了。”蕭朔道,“不值得陛下煩心。” 皇上眼底隱約透出些厲色,在蕭朔身上一落,斂得重新不見端倪:“縱然是風言風語,倒也不妨一聽。” “你也知道,朕為此事,這些年來都夜不能寐。” 皇上慢慢道:“若是還有主犯逍遙法外,誅殺懲戒,仍有疏漏……又豈對得起你的父王母妃?” 蕭朔低著頭,似是被他的話說動了,靜坐半晌:“當年之事,臣偶然聽見些別的說法罷了。” 皇上目光一凝,神色不動:“什么說法?” 蕭朔握住腰側墜著的流云玉佩,讓微涼玉質貼在掌心。 直到這一步,皇上的反應……都同云瑯的推斷絲毫不差。 云少將軍向來用兵奇詭,喜歡險中求勝。今日給皇上下這一個套,便是要賭皇上的反應。 他心中其實并無把握,但行到此處,也再容不得猶豫退卻。 “有人同臣說,臣這些年,其實都恨錯了人。” 蕭朔垂眸道:“當年血案罪魁禍首,既非鎮遠侯,也非云麾將軍。” 皇上坐了一陣,語氣有些沉:“既然如此,主犯又是什么人?” 蕭朔神色平靜:“不知道。” “不知道?”皇上牢牢盯著他反應,“此人既然這般故弄玄虛,同你說了這個,竟不告訴你罪魁禍首其實是誰么?” “他對臣說,要想知道當年謀害父王的主犯究竟是誰,要先替他做件事。” 蕭朔道:“臣沒有做,自然也無從知曉了。” 皇上蹙緊了眉:“他讓你做什么?” 蕭朔并不再說下去,側過頭,看了看那杯冷了大半的姜茶。 皇上倏而想透了,霍然起身:“那道暗門——” “臣平日里又不入宮,哪會留意到承平樓,更何況什么暗門。” 蕭朔平淡道:“他讓臣做內應,替他往那暗門里運送□□。臣不敢做,思來想去,只能叫蕭泓堂兄去摔一跤……可惜。” “臣在邊上,看著堂兄罵了半日的人,竟無一人留意暗門,只得橫了橫心扯了個金吾衛。” 蕭朔道:“如今宮內宮外,只怕都已知道了。那人恨臣還來不及,更不會告訴臣更多的事了。” 皇上愕然看著他,半晌終于將整件事連起來,搖了搖頭:“竟是這樣……” “朕原本心中還有些奇怪,你難得入宮一次,竟就這般湊巧,發覺了此等要緊大事。” 皇上苦笑:“原來你是有備而來,特意為了叫朕知道。” “謀逆行刺,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皇上緩聲道,“那人既然叫你配合,定然還許了你極豐厚的報酬罷?” “掉腦袋的事。”蕭朔回想著云瑯說的,搖了搖頭,“再豐厚,臣也不敢拿。” “你如何是不敢?分明是惦念與朕骨rou親情,下不去手。” 皇上握了他的手,輕嘆道:“你父王便素來忠義,你是他的兒子,自然也不會做這等事。” “想來是朕前日替云瑯說話,叫你以為朕忘卻血仇,心寒意冷,爭執得激烈了些。” 皇上一顆心徹徹底底落下來,無奈笑道:“在旁人看來,便是你與朕離心離德,想趁虛而入,將你拉過去為他們所用了……” “可當年罪魁禍首,臣也的確很想知道。” 蕭朔死死壓著胸口煩悶躁意,并未掙開,低頭道:“陛下對此事并不意外,莫非早知道那人身份?” “縱然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皇上搖搖頭,“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反倒危機重重,再難得安生。” “再說,朕若是告訴了你,你莫非打算直接問到他眼前去么?” 皇上拍了拍他的手,半開玩笑:“他要拉攏你,你卻壞了他的好事,就不怕他下手報復?” “若他說的是實話。”蕭朔冷聲,“就算死,臣也要問清楚。” 皇上看了蕭朔一陣,眼底凝著的神色反倒漸漸松了,靜了片刻,又道:“你猜得不錯,朕的確有些事瞞著你……” 皇上語重心長:“可你要知道,朕瞞著你,是為了你的安危,不想叫你再如你父親一般涉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