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梁太醫一針扎下去。 “……”云瑯悶哼一聲:“六年前。” 梁太醫:“傷又是什么時候受的?” 云瑯這次不說話了,只是笑,低頭輕輕揉了揉胸口。 梁太醫看著他,皺了皺眉,向緩和些的xue位又下了幾針。 云小侯爺當年在宮中養得精細,這些年被糟踐的差不多了,瘦得筋骨分明,連新帶舊落了不少傷痕。 尤其胸口那一道刀傷。 猙獰橫亙在心口,縱然看起來早已痊愈了,也依然顯得格外怵目。 軍中鎧甲有護心鏡,傷到這等致命處的機會不多。離了沙場,以云瑯的身手,輕易也不該受這般幾乎奪命的傷勢。 他不肯說,梁太醫也不再問,避開陳舊疤痕,將針盡數下完:“忍兩個時辰。” 云瑯仰臥在榻上,愕然起坐:“這么久……” “你拖著這傷不治的時候,怎么沒說這么久?” 梁太醫毫不心軟,押著他躺回去:“琰王說了,不將你這舊疾盡數去根,琰王府出五十個人,在整個京城的茶館酒肆講老夫當年那沒治好你的故事。” 云瑯:“……” 云瑯干咽了下,想起此前聽得有關琰王諸般傳言,心情復雜:“還真很是……兇惡暴戾。” 梁太醫身心滄桑,嘆了口氣。 “牽累……”云瑯扯了下嘴角,“牽累您了。” 好好的太醫,就因為牽扯上自己,不只信了龍鳳胎,現在連名聲都保不住了。 云瑯一片好心,替他想了想:“您喜歡江南氣候嗎?我在那邊有些舊部,湊一湊錢,還能再開個醫館……” 梁太醫瞪圓了眼睛:“你也不信老夫能治好你?!” “不是。”云瑯苦笑,“我——” “你什么你?!”梁太醫怒斥,“你就留在琰王府上,好好養著精細調理,又不是沒有盼頭!” 云瑯張了張嘴,低頭笑笑,沒再出聲。 “你這舊傷,七分確實兇險,剩下三分,在你自己糊弄。” 梁太醫看他半晌,稍緩了些語氣,沉聲道:“老夫不知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有病不理有傷不治,還是看得出的。” “你這樣的,老夫也沒少見過。” 梁太醫道:“覺得自己沒幾日可活,便不遭那個治病的罪了,只管挑著自己高興的事做。拖到死期,閉眼蹬腿了事。” 云瑯咳了咳,小心勸:“您聲音稍微輕些……” “現在知道怕人聽見了?” 但凡醫者,向來最氣這等病人。梁太醫掃他一眼,收拾東西:“行針是通你肺脈,若要效果最好,得站起來走。” “……”云瑯被他扎了一身,低頭看了看自己仿佛擁抱了頭豪豬的架勢:“就這么走?” “自然。”梁太醫莫名,“不然如何,蹦著上房嗎?” 云瑯咂了下嘴,猜出老太醫只怕在蕭朔那受了十肚子氣,不再找罵,安安生生閉嘴聽訓。 “不破不立,引發舊傷再通血脈,比現在疼上十倍不止。” 梁太醫生著氣站了一陣,看他不說話,才又道:“不能用麻沸散,要你自己推行血脈。” “或者你就這般躺著。”梁太醫道,“再如何行針,無非理氣排淤,止一止疼罷了。” 梁太醫:“老夫言盡,你自己衡量。” 云瑯啞然,抬手同他作謝。 梁太醫一世聲名尚且拿捏在琰王手里,還要找辦法治云瑯的傷,沒工夫同他客套,匆匆走了。 云瑯自己發了會兒呆,撐著胳膊,邊輕輕抽著涼氣邊躺回去。 梁老太醫一著不慎誤上了賊船,醫術卻是分毫不差的。 一組針行下來,疼歸疼,始終盤踞在胸口的壓抑悶痛卻散去不少。 云瑯趁著心神清明,合了眼躺平,在心里慢慢盤算。 事出突然,他自顧不暇,還沒能顧得上細想昨夜刺客的來路。 他進了琰王府,在等閑外人看來,無異于自尋死路。要不了多久,就會被琰王手刃了以泄心頭之恨。 還不放心,急著要他性命的,無非實在忌憚。 要么是怕他被逼急了,玉石俱焚,不管不顧說出當年全部真相的。 要么…… 云瑯又想起那幾箱子謄抄的奏折副本,心下沉了沉,無聲蹙眉。 蕭朔當年就能跪求重新查案,從來不是任人欺瞞哄騙的脾氣,避箭雨時同他說的那些話,無疑早開始暗中調查。 這些年,他四處逃亡保命,把蕭朔一個人扔在京里,也不知道查出了多少端倪始末。 雖然傳言多少有些偏差,蕭朔并非當真那般既殘暴且嗜血,日啖小兒三百個。但論起行事手段,一個偏激狠厲、無所顧忌,總是占著了的。 長此以往,幕后之人越發忌憚,早晚要痛下殺手。 當初那一批侍衛司的殺手追過來,云瑯就有此一慮,此時更坐不住,吸了口氣:“刀疤。” 刀疤始終守在外頭,應聲進了書房,快步走到榻前。 云瑯撐著胳膊,坐起來些:“昨夜行刺——” “應對及時,兄弟們跟玄鐵衛傷了幾個,都不重。” 刀疤怕他費力氣,不等云瑯問完,一口氣稟報:“只是院子毀了大半……還被放了把火。” 云瑯所料不差,蹙了蹙眉。 “那時少將軍已被琰王帶走了。”刀疤道,“玄鐵衛以為琰王還在里面,還嚇得不輕。” “刺客見了王爺進我的院子。” 云瑯沉吟:“才放的火?” “是。”刀疤細想了下,點頭,“王爺將少將軍從窗前撲開,那些人定然看見了。” 云瑯越想越頭疼,按著額頭,嘆了口氣。 原本是件挺簡單的事。 他再熬一熬,把北疆的事了了,對得起端王交托的遺志。 就此放手,瀟灑快意。 …… 竟又牽扯出許多麻煩。 “少將軍不放心琰王?” 刀疤看他神色,猜測著道:“那些刺客不只沖著咱們,也沖琰王府嗎?” “你都看出來了。”云瑯犯愁,“怎么放心?” “……”刀疤硬著頭勸:“琰王想來能自保的。” 刀疤不想讓云瑯再添擔子,扶他靠回去,低聲道:“少將軍當初不是說——那些事,只要您什么都不說,就能保琰王不會有事……” 云瑯敢作敢當:“我說錯了。” 刀疤:“……” “不行。”云瑯重重嘆了口氣,咬牙起身,“扶我起來走走。” 刀疤駭然:“就這么走?” “不然如何,蹦著上房嗎?” 云瑯甫一踏在地上,眼前就跟著黑了黑,晃了下堪堪站穩,看著愣在原地的刀疤:“還不快來扶我?” 刀疤回神,忙過去將他扶穩。 老太醫說的不假,氣血一動,舊傷跟著翻天覆地攪起來,幾乎比當年那一刀捅進來更疼。 云瑯疼得直抽氣,狠了狠心,慢慢推行血脈。 “少將軍!”刀疤不知他在做什么,眼見著云瑯冷汗涔涔,一陣慌張,“這是要折騰什么!躺下歇歇不好嗎?” ……自然好。 云瑯兩條腿都在打顫,閉了閉眼,咬牙切齒逼自己邁步。 原本是能躺下歇歇的。 原本也不非要治什么破傷,無非再養幾日,好些了就設法脫身去打了那一仗。 原本再撐一撐就行了的。 也不知道蕭朔拎回來那個破食盒,里頭裝了什么迷魂藥。 “我得看著他……” 云瑯疼得抽冷氣:“先……再撐五年,看看……” 刀疤愣了愣,猛然抬頭盯著他。 云瑯眼前白茫,仍憑一口氣死撐著,抬手抹了眉間冷汗。 云小侯爺打小金尊玉貴,小時候在宮里亂跑,被桌角磕了一下,先皇后都要叫人去把桌案四角全砍成平的。 就是那一次從懸崖上掉下去,險些摔散了架,也是麻沸散鎮痛湯輪著來。 什么時候受過這個氣。 云瑯忍著疼,低聲罵罵咧咧,翻來覆去問候蕭朔的大爺們,較著勁一般在屋里邁步。 刀疤扶著云瑯,肩背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