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刀疤不曾考慮到這一層,愣愣想了想,看著神色分明很是躍躍欲試的少將軍:“……” “劃掉。”云瑯也只是想一想過癮,輕嘆口氣,“不是叫你們真弄鞭炮。” 刀疤摸出匕首,在隨身備忘木牌上劃了這一條:“是。” 云瑯坐回去,咳了兩聲,忍不住皺了皺眉。 御史中丞回信說得清楚,云瑯心里大致有數,這三個箱子少說有兩個半都是御史臺幫忙謄抄的、這些年各層御史言官彈劾琰王的奏折副本。 乍一看,倒真有些罪行累累罄竹難書的架勢。 這幾年情勢緊迫,云瑯都在離京城一兩千里的地方顛沛,能關注到不準琰王吃御米已是極限。 不曾想到,竟疏忽了這一層。 “既然旁人都這么說,琰王這些年行事,只怕也確實暴戾失常。” 刀疤忍不住說了一句,拿來軟枕給云瑯靠著:“少將軍已盡力了,對得起端王當年囑托。” 云瑯打開只木箱,取出份奏折翻了幾頁,聞言笑笑,隨手扔在一旁。 刀疤看他神色,遲疑皺眉:“屬下說的不對?” “倒是和端王沒關系。” 云瑯很想得開,擺了擺手:“端王妃當年自歿,其實還給我留了封遺信,囑托我千萬規勸、匡正小王爺……” 刀疤心情復雜,看著既年紀輕輕、當爹又當娘的少將軍:“……” 云瑯拿過茶盞,喝了兩口。 舊傷作祟,一到風雪天,胸肺間便憋悶得厲害。 云瑯靠著軟枕,又悶咳了幾聲,咽下喉間翻覆血氣。 云瑯閉上眼,靠在床頭歇了歇。 端王妃…… 當初在端王府的時候,王妃總是向著他們兩個。 明明是端莊柔雅的王府主母,也會在云瑯闖了禍、被禁軍追著搜查的時候,拿帕子盡力掩著嘴角笑意,悄悄招手示意房頂上的云瑯,替他通風報信。 蕭朔替將門蒙羞,不敢殺兔子,一劍下去扎了端王叔的腳,回來也沒挨罵。 端王叔單腿蹦著暴跳如雷,要動手揍兒子,被王妃叫人架出去,點著腦袋訓了一句活該。 又吩咐府上丫鬟,給世子買了一窩雪白的小兔子,教著他們兩個念,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 “罷了。”云瑯被勸熟練了,不等刀疤開口,自覺寬慰自己,“往事已矣。” “落雪了。”刀疤扶著他,低聲勸,“少將軍,躺一會兒吧。” “躺下了又要咳。”云瑯嫌煩,擺擺手,“我的山家清供檀香雪水蜂蜜綠萼梅花湯餅呢?” “……”刀疤艱難聽懂了個湯餅,拎出兩個食盒,放在桌上。 云瑯都打開看了看,挑了份看起來量大些的,重新蓋上:“給小王爺送到書房。” 刀疤愕然:“現在?” “廢話。”云瑯又去拿剩下幾樣點心,一樣樣挑,“等他去了書房,你還送得進去?” 云瑯給蕭朔投食慣了,經驗很豐富,提前教導手下:“他窗戶前有個坑,多大不一定,看他心情。窗欞上可能搭了碗水,進去之前,先推一下試試……” 刀疤還記著云瑯下藥的宏愿,捧著食盒,遲疑道:“少將軍不先下些巴豆嗎?” 御史中丞人在府外,聽了云瑯的計劃,對這件事興致格外的高。 刀疤翻出個紙包,又將剩下那幾個一字排開,依次介紹:“這是黃連,這是苦參,這是番瀉葉……中丞怕小侯爺不好下手,特意都磨成了粉,磨了兩次。” “那也不能往這東西里面下。” 云瑯看著這群手下,嘆了口氣:“人家好好的做生意,精心細意煮了份湯餅,把王爺吃拉了肚子,回頭怎么說?” 刀疤愣了愣:“這個……屬下不曾想到。” “如此一來,分明是我要折騰他,卻因為倒了一次手,罪名就到了店家身上。” 云瑯撥弄了兩下燭花,慢慢道:“若是此事鬧大,旁人說得多了,會不會覺得那家店實在過分,竟這般不懷好意、折騰食客?” 刀疤隱約覺得他話里有話,一時又想不透徹,怔怔聽著,點了點頭。 云瑯又展開份奏折,隨意掃了幾行,拋在一旁。 琰王府的名聲差成這樣,蕭朔自己放縱傳言、甚至說不定還不怕事大火上澆油,只是一層。 真正的根源,并不在琰王府上。 這些彈劾,有多少是蕭朔真做過的事,又有多少是借琰王府的勢侵吞利益、排除打壓異己。 到頭來一轉手,推到琰王頭上,擇得干干凈凈。 云瑯靠在榻前,闔目凝神,細細思慮了一遍朝中局勢。 刀疤不敢打攪他,打著手勢,示意幾個兄弟悄悄退到一旁。 云瑯沉吟著,指腹輕輕捻了捻。 刀疤倒了盞茶,躡手躡腳過去,放在他手里。 云瑯喝盡了一盞茶,睜開眼睛,長嘆口氣。 “少將軍想好了?”刀疤滿心仰慕,“如何行事?我們——” 云瑯:“一頭霧水。” 刀疤:“……” 云少將軍越想越心累,扔了茶盞,仰頭倒在榻上:“我又不清楚朝里都有什么官!” 沒出端王府的事前,云瑯在宮里是金尊玉貴的小侯爺,皇上皇后的掌上明珠,在軍中是百戰百勝的少年將軍,戎狄無不聞風喪膽。用不著懂這些,在京中不單能橫著走,上房頂也行。 出事后,云瑯無暇自顧,更沒機會再琢磨體會。 “想不出來。”云瑯嘆了口氣,“我要是能想出辦法,這次也犯不上回京……” 刀疤心頭一緊,用力扯住他。 云瑯愣了下:“干什么?” “少將軍這次回京,真是回來送死?!”刀疤啞聲,“將士們說了多少次!朔方軍死守北疆,只要少將軍活著——” 他這時候竟反應這么快,云瑯沒有準備,皺了皺眉,撐著坐起來:“好了,嚷什么……” “少將軍!”刀疤不聽他的,“當初端王歿后,少將軍從京城回北疆的那一年,就不要命一般,每仗都往死里打!” “我們那時候還當少將軍是急著收復燕云!” 刀疤再忍不住,愴聲低吼:“活著不好嗎?少將軍誰也不欠,犯不著把命賠出去!這次若不是中丞大人同我們說了,我們還不信——” “刀疤。”云瑯打斷他,“好了。” “沒好!”刀疤紅著眼睛瞪他,“少將軍——” 云瑯犯愁:“少將軍胸口好疼。” 刀疤:“……” 這一招少將軍用了少說百十次,刀疤張了張嘴,漲紅著臉胸口起伏,悶著頭把話盡數咽回去,跪在榻前。 云瑯揉了揉額頭,輕呼口氣。 還當這群夯貨出門撞了腦袋,忽然開了竅……原來是御史中丞話太多。 云瑯閉上眼睛,磨了磨牙,準備找機會給御史中丞先下點巴豆。 “我那時……” 云瑯不知該怎么解釋,又拉不起跪在地上的親兵,靜了片刻才道:“確實是急著收復燕云。” 燕云陷落,端王回京之前,只收復了五座城池。 剩下的疆土駐兵再多,只是死守,不徹底收復,永遠成不了鐵板一塊。 本朝重文抑武,京城的禁軍安寧日子過久了,根本打不了仗。朔方軍連年苦戰,拼殺得千瘡百孔,更何況京中有人自毀長城。 本朝軍制原本就不利于征戰,新皇登基,樞密院侵奪了兵部軍權,連從一品的樞密使都是文人充任。 千里之外仗要怎么打,一律按京中樞密院送來的陣圖行事,不準有絲毫更改。 連年排擠,政令不一,募兵混亂,禁軍經商。 民間有諺語:做人莫做軍,做鐵莫做針。 端王臨終前,縱觀滿朝文武,能打仗的居然只剩了云少將軍一個。 “燕云十三城,端王打下來五座。這些年陸陸續續,又奪下七座。” 云瑯道:“朔州城,雁門關。” 雁門關拿下來,長城為界。 朔方軍駐關鎮邊,無論京中如何折騰,還能阻戎狄三十年。 朔方將士日日拼殺,這些刀疤都聽得懂,哽咽不能言,撲跪在地上。 “好了。”云瑯笑笑,“起來。” “打下朔州前,我不會有事。”云瑯俯身,拍拍他肩膀,“等該做的事做完了,你們總該叫我歇歇。” 他原本……早就能休息的。 故人所托,不能辜負,昔日恩情,不敢背棄。 這次那位深宮里的九五之尊,不惜自毀長城,用朔方軍逼他回來送命,云瑯也以為自己能就此索性歇下。 陰差陽錯,又要多熬些時日。 刀疤聽得遍體生寒,看著云瑯眼底釋然向往,張了張嘴,半句話也說不出。 “不提這個。”云瑯擺擺手,把食盒推過去,“你去——” 云瑯驀地停住話頭,同刀疤對視一眼,神色微變,一齊朝窗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