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五年前,鎮遠侯府滿門抄斬,他命懸一線逃出京城,正趕上戎狄動亂。 野郊城隍廟里,侍衛司刀劍森嚴,兜帽嚴嚴實實遮著的黑衣人給了他個承諾。 他帶著自己知道的事去北疆,平亂之后,把性命丟在沙場上。 陰謀徹底粉飾干凈,沒人再翻扯過往,沒人再追根刨底。 ……蕭朔就能活著。 云瑯那時已不剩什么可牽掛,一路風餐露宿到北疆,暗中平了戎狄之亂,原本是想找個好風景的山崖跳下去的。 偏在那個時候,聽京里來的參軍說起了琰王府的斑斑劣跡。 當街縱馬,市井殺人,驕橫跋扈,能止小兒夜啼。 宮里不止不管,反倒極盡縱容,撥仆役侍女,還特意賜了拂菻國進貢的上好藥材。 云瑯在山崖邊上蹲了三天,嘆了口氣,放出去只信鴿,一頭扎進了茫茫秦嶺。 …… “少將軍。”刀疤替他拿了暖爐,放在云瑯手里,“我們偷著查過了,琰王府沒有御米。” 云瑯靠在榻上,點點頭。 “也沒有侍衛司的暗衛。” 刀疤道:“他們手上都有兵繭,行走也不同,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來。” 云瑯抿了口茶,點頭。 刀疤:“也沒有專修媚術的胡姬。” “……”云瑯木然:“哦。” 刀疤:“也沒有屁股大好生養的丫鬟……” 云瑯忍無可忍:“一起說!” “還有!”云瑯實在想不明白,拍案而起,“我叫你們查他府上的威脅!胡姬丫頭威脅什么了?跳個舞美死他?!你們——” 刀疤愣愣回稟:“我們以為……她們威脅了少將軍。” 云瑯:“……” “眼下少將軍尚能平安,是因為懷了琰王的孩子。” 一群人特意商議過,想得很周全。刀疤跪在地上,實話實說:“萬一此時,府中又有人懷上,豈不……” 云瑯被這些人氣得頭暈,咽了咽翻騰血氣,深吸口氣:“閉嘴。” 刀疤不敢說話,伏在地上半晌,訥訥又道:“況且……少將軍,仿佛頗……” 云瑯奄奄一息給自己把脈:“頗什么?” “頗關懷琰王。”刀疤低聲道,“端王昔日所托,是叫少將軍看護幼子五年,如今早已滿了。” 云瑯有點恍惚:“……如此說來,我五年之期一滿,就該一刀捅死蕭朔的嗎?” “不是。”刀疤忙叩首,“我們又聽說,有天夜里,少將軍對琰王見色起意……” 云瑯松開手,給自己喂了顆清心敗火的丹藥:“你們是不是看了《云公子夜探琰王府》?” “少將軍也知道?”刀疤愣了下,忙道,“那上面說少將軍坐在琰王腿上,琰王那般暴戾,萬一趁機對您動手怎么辦?您——” 云瑯:“閉嘴。” 刀疤不敢再說,低下頭。 云瑯深吸口氣,一點點呼出來。 “我關照他,不止是因為同端王有五年之約。” “當年。”云瑯道:“我趕去御史臺,終歸晚到一步,端王已服了毒,回天乏術。” 刀疤目光驟然一緊。 云瑯胸口又有點疼,慢慢吐納平復了氣息,閉了閉眼睛 當年,當年…… 那些事,不止蕭朔不知道。 幕后那些陰謀主使,大抵知道十之七八。跟著他的貼身親兵,知道三四。御史臺奉命承辦舊案,接了大理寺卷宗,又主管刑獄天牢,約約莫莫能知道個一二。 苦心謀劃,圈套已成,只差那天夜里最后一步。 禁軍為救端王嘩變,徹底坐實謀反罪證。 只要一人,攜刀劍出營一步,原告打成被告,端王再洗不清私調禁軍的罪名。 云瑯那時剛率朔方軍回京,還在京郊,驟聞變故,來不及做別的,先率軍圍死了陳橋禁軍大營。 平了肘腋之患,云瑯趕去御史臺救人,卻被蒙面人圍死在了半路上。 夜色寂靜,風雪逼人。 森寒刀劍圍著他,為首的人蒙著面,嗓音嘶啞低沉:“云小侯爺現在退回,只當無事,各自相安……” 云瑯呼了口氣,攢起些內力,慢慢推行周天。 當時那些蒙面人的身手不弱,云瑯已在軍中打磨錘煉過些時日,對方卻畢竟人數占優,拼殺在一處,吃了些虧。 一場拼殺,云瑯棄了隨身戰馬,借輕功勉強脫身,鮮血淋漓殺氣騰騰,闖進了御史臺。 …… 終歸晚到一步。 “少將軍。”刀疤看他臉色,有些不安,“可是舊傷犯了?我去叫醫官——” “不必。”云瑯闔著眼,不以為意,“肺脈瘀滯罷了,多走幾圈內力,一樣的。” 刀疤不敢打擾他,悄悄打開窗戶,替他通了些風。 云瑯咳了兩聲,內力撞向胸口瘀澀隱痛。 傷是那場拼殺里受的。 蒙面人劍招狠辣,云瑯晚退上半分,胸口就能多出兩個通風的洞。 傷不致命,雖不好受,倒也能忍。云瑯沒工夫包扎,連端王尸身也沒顧得上收,重重磕了三個頭,奪了匹馬搶出御史臺。 斬草除根。 端王家眷回京,必遭截殺。 禁軍已被圍死,府上有私兵的不多。云瑯猜到了負責斬草除根的人是誰,讓親兵換了云府的衣服去沿路接應,自己沒跟著去,拎著劍回了鎮遠侯府。 鎮遠侯已點好私兵,看著他闖門,神色陌生忌憚:“往常不管你,今日少來壞事……” 云瑯單人只劍,攔在門口。 在沙場滾了一圈,云少將軍沒被軍旅磋磨半點,倒叫沙場鐵血淬出一身鮮明的冷冽鋒芒。 “皇后無子,爭儲愈烈,侯府總要有所投靠!” 鎮遠侯被他周身血氣懾得發怵,硬挺著寒聲:“今日之事不做,將來全府都要遭殃!讓開!你這不孝逆子——” 云瑯照四周私兵一掃,隨手棄了劍,照一人腰間抽出長刀。 鎮遠侯神色微變:“你要干什么?” 云瑯往周身看了看,照著尚完好的左臂,一刀直沒到底。 “你的血脈,還你。” 云瑯掂了掂刀,低頭看看如注血流:“夠不夠,用不用再來一刀?” 鎮遠侯雖是武將,卻并無提兵戰陣之閱歷,看著他悍然一身鮮血淋漓,臉色白了白,本能退后。 “你和你的私兵,出門一步。” 云瑯將刀調轉,抵在胸口:“這把刀就會捅下去。” “你同侯府恩斷義絕。”鎮遠侯面露譏諷,“還用你的生死威脅我?整兵!開府門——” “我不是在用我的生死威脅你。” 云瑯笑了笑:“這是侯府的刀,上面有云字家徽。” 鎮遠侯定定看著他,臉色變了變。 “我是云麾將軍,既不曾挾禁軍謀反,也不曾禍亂朝綱,正要領朔方軍回京,領賞受封。” 云瑯慢慢道:“倘若我死在侯府,胸口插著你侯府的刀,你猜會如何?” 鎮遠侯咬緊牙關,含恨死盯著他。 “我來之前,已同御史臺說過,要回鎮遠侯府。” 云瑯淡聲道:“也說了,我與侯府素來不和,全無父子情誼。若是哪天沒了命,多半是侯爺下的手。” 云瑯抹了把血,朝他笑笑:“來日侯府遭殃,還是過幾天領罪削爵,鎮遠侯,選一個吧。” …… 云瑯咬牙沖開肺脈,咳了數聲,慢慢坐直。 他在府里,與鎮遠侯對峙了整整一日一夜。終于等到親兵,聽聞圣上已然知情,震怒出手,外面諸事已定。 他一口氣松下來,不知人事,昏死了三天三夜。 再醒來,才知道端王妃也歿了。 “端王臨終。” 云瑯道:“臨終……將妻兒家小托付于我。” “家臣護衛被jian人圍剿,救援不及,死傷慘重,是我有負所托。” “王妃闖宮,攜劍自刎,是我看顧有失妥當。” 刀疤聽不下去,哽聲打斷:“少將軍,明明——” “端王一脈,坎坷艱危,就只剩下這么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