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蕭朔抬頭望了一眼,不再多管,隨手拋下那本書,出了屋子。 老主簿進退維谷,站在原地,無聲掙扎了半晌。 老主簿一步一步挪到榻邊。 老主簿附在云公子耳邊,悄聲說了句話。 …… 王府,獨門小院。 云小侯爺垂死病中驚坐起,朗笑三聲,奪過碗痛痛快快干了藥,倒在榻上睡熟了。 - 云瑯用了藥,病勢漸穩,昏沉沉睡了兩日兩夜。 他已太久不曾好好睡過一覺,聽聞蕭朔騎馬掉溝,實在暢快欣然,心神也跟著不覺松懈。 睡得太好,難得的做了夢。 云瑯裹著被,在榻上來回翻覆了幾次。 什么夢都有,比走馬燈亂了不少,零零碎碎攪成一團。 御史臺獄,鐵蒺藜寒光閃閃。浸了水的厚皮子攆在胸口,慢慢施力,壓出最后一口氣。 他咳著,耳畔斷斷續續有人同他說話:“同黨……供出琰王,就能活命?!?/br> “當年……在端王府行走自如,半點謀逆罪證……替你們家翻案……” 法場,太師龐甘步步緊逼,渾濁雙目死盯著他:“你與琰王,關系匪淺。” 琰王府,風雪夜。鐐銬墜著手腳,刑傷舊疾磨著人,從外向內徹底冷透。 刀疤撲跪在他面前,凄愴嘶?。骸吧賹④姡瑸槭裁催€不說實話!” …… 云瑯隱約覺得這一段沒有這么慷慨激昂,咳著睜開眼睛,緩了緩,迎上刀疤幾近赤紅的雙眼。 云瑯:“……” 云瑯摸了摸額頭,閉上眼睛,準備再睡一覺。 “少將軍!”刀疤唬得不成,一把扯住他,“少將——” 云瑯睜開眼睛:“沒死呢。” 刀疤怔怔看著他,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云瑯睜著眼睛,看了半天房頂,嘆了口氣。 看端王手下那些玄鐵衛,他當初其實就該想到。 從這群只會埋頭打仗、聽命沖殺的朔方軍里頭挑親兵,確實不很靠譜。 照這個在琰王府大呼小叫的架勢,他一點都不懷疑,哪天這幾個人就能被蕭朔隨手抓起來。 …… 然后蕭小王爺又不高興,想殺人。 除非他講那天晚上的故事。 云瑯現在一氣還胸口疼,深呼吸著念了幾遍不生氣不生氣蕭朔半夜掉溝里,撐著勉力坐起來:“你怎么又來了?” 被灌了兩天兩夜的藥,他總算不再一動就咳血了,氣息卻還很不很暢。 云瑯挨過一陣眩暈,忍不住咳了幾聲。 刀疤小心扶著他,跪在榻邊,微微發抖:“少將軍……” “哭一聲?!痹片樀溃笆帐皷|西,回北疆?!?/br> 刀疤打了個哆嗦,死死閉住氣,將頭深埋下來。 都是軍中刀捅個窟窿不當事的鐵血壯漢,云瑯向來受不了這個,僵持兩息,到底心軟:“算了算了哭一聲也行……” “少將軍!”刀疤哽聲:“侍衛司做出這等卑鄙行徑,少將軍如何不告訴我們?若是我等早知道——” “如何?!痹片樀暤溃敖偾裟侨?,就一刀捅了高繼勛那狗賊?” 刀疤要說的話被他說完了,愣愣跪著,閉上嘴。 云瑯想踹人踹不動,合上眼,又默念了幾遍不生氣。 擁兵自重,朝野大忌。 朔方軍幾代傳承,只知將領軍令、不知君王圣旨。 已是眼中釘、rou中刺。 云少將軍反復斟酌了幾遍,依然想不出怎么把這段話解釋給這些只知道打仗的殺才,深吸口氣,言簡意賅:“……都他娘的找死!” 刀疤不敢應聲,撲跪在地上。 “離開北疆,私自上京,秘密集結,劫御史臺死囚?!?/br> 云瑯一樣樣數落,壓著翻覆咳意,劈頭蓋臉沉聲罵:“哪個出的王八蛋主意!怎么不把腦袋揪下來當球踢!” “你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死了也不怕,想沒想過朔方軍的兄弟?!”云瑯厲聲道,“有多少還有父母兄弟,還有一家老小!” 前幾日生死一線,云瑯原本沒把握自己還能撐多久,只打算先好話好說,把這些夯貨給哄回去,別跟自己一塊兒糊里糊涂丟了性命。 眼下看著能順利賴在琰王府,云瑯強壓著的火氣竄上來,按都按不住:“不要命了!都爭著當無定河邊骨!有夢里人嗎就爭?!一個個家都沒成,沒點出息……” 刀疤怕他牽動氣血,低聲:“少將軍?!?/br> 云瑯一口氣撐到這兒,也已徹底續不上,撐著床沿翻天覆地的咳嗽。 刀疤替他倒了盞茶,小心翼翼扶著云瑯,看他一點點喝下去。 云瑯頭暈目眩,靠著他緩了緩,冷了臉色坐起來,自顧自靠回榻邊。 “少將軍,屬下知錯……” 刀疤擔憂他身體,踟躕半晌:“少將軍要打要罵,萬萬不可動氣傷身。” “下次再犯蠢,自己動手,每人二十軍棍。” 云瑯罵過了,看他戰戰兢兢,壓了壓火:“說吧,今天又來干什么?” 刀疤怔了下:“少將軍不是要棉花、棉布?” “我要——”云瑯險些忘了干凈,聞言愣了愣,驀地想起來:“……” 險些忘了。 他還懷著蕭小王爺萬眾矚目的一對龍鳳胎。 云瑯沉吟良久,撐著坐直,約莫著往肚子上比劃了兩下。 “還有?!钡栋虒①I來的棉花棉布給他,跪在榻邊,“弟兄們在京中打探,聽說了些傳聞?!?/br> 云瑯還在估量大小,頭也不抬:“什么?” “有關當年的。”刀疤道,“同當時的情形……差出很遠?!?/br> 云瑯微蹙了下眉,放下手抬頭。 “他們說,當初端王被冤在獄中,少將軍受鎮遠侯指使?!?/br> 刀疤嗓音愈啞,靜了半晌,才又道:“為斷端王后路,領著朔方軍圍了禁軍陳橋大營?!?/br> 云瑯怔了下,失笑:“我當是什么,這說法當年就有……” “鎮壓禁軍后,少將軍抗旨逆法,殺進御史臺獄。” 刀疤澀聲:“御史臺老吏親見,少將軍進去一趟,端王……就歿了。” “老生常談?!痹片樞π?,“這也早有人說過了?!?/br> “端王府親眷那時都在莊子上,回京奔喪,說是被山匪截殺,可有人見了云字家徽……” 刀疤越說聲音越低:“九死一生,脫險到了京城,端王妃守喪一夜,只身攜劍進了宮?!?/br> “蕭小王爺大概是察覺了什么,又攔不住王妃。端王府那時尚未洗清嫌疑,也沒人敢幫忙?!?/br> 刀疤:“小王爺走投無路,不肯信京中流言,連夜去了朔方軍京郊大營?!?/br> 云瑯正疊著棉布,手上稍頓,沒說話。 “那時少將軍不在朔方軍?!?/br> “小王爺尋了一宿,找到鎮遠侯府,被守門家將趕出了門?!?/br> 刀疤啞聲:“家將說,小侯爺有話,叫人轉告……” 云瑯神色平靜,理好棉布:“說。” 刀疤:“再見面,刀必見血。” 云瑯靜靜坐了一陣,抬手掩了下,咳了幾聲。 他喉嚨又有些不舒服,伸手去拿茶杯,喝了兩次,才發覺已喝空了。 “當年舊事,糾葛太深?!?/br> 刀疤低聲:“太多事口說無憑,誤會至此,哪怕是個好人也未必肯信,何況琰王……” 刀疤咬牙,伏跪在地:“少將軍在此處危機四伏,還是隨我們走得好。” 云瑯尚在病中,他原本不想說這些惹少將軍心煩,卻也不得不說。 當年云瑯根本顧不上這些,后來從京城去了北疆,就更沒處再打聽。 于琰王而言,當年血海深仇倘若已到了這個地步,隨時心念一動就能要云瑯的命。 朔方軍眾人商議一宿,無論如何不敢再把云瑯留在琰王府,這才悄悄潛了進來。 “誰說我不想走了?” 云瑯現在想起自己費心費力在墻上掏的洞還心疼,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忽而反應過來:“你是一個人來的?” 刀疤愣了愣,搖頭:“還有四個,在外面望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