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第三章 整個法場都跟著靜了靜。 監斬官扶得慢了半步,老太師眼睛瞪得溜圓,沒能坐穩,險些一頭栽下了監斬臺。 御史中丞張口結舌,看著云瑯:“小,小侯爺……” 二十三年前,先帝佑和十年秋。司天監報西方白虎異象,參下三星動,臨昴畢、伐天街。 第二天,內監來報,鎮遠侯府得了長子嫡孫。 此事傳得極廣,京城沒人不知道,云小侯爺是星動而生,命犯白虎、不同常人。 街口專給人看相算命的先生還說,這白虎命格是克身大兇,主血光橫死,災煞怕克,福少禍連綿。 但先生沒講,白虎命格還有些別的特異能耐。 比如懷孩子。 …… 還是琰王的孩子。 刑臺之下,百姓路人議論紛紛。 “真是孩子?不是別的什么?” “還能是什么?” “琰王那般兇惡,傳言閻王府的侍妾都有命進沒命出,更是一個子嗣都沒留下來,這云小侯爺怎么就平平安安懷上了?” “且不論這個,云小侯爺又不是女扮男裝,怎么能懷孩子?” “莫非是這白虎命格?” “說不準,小侯爺天賦異稟……” “荒唐。”一個年輕書生實在聽不下去,“子不語怪力亂神,天道有常,人倫不可逆,豈有乾坤顛倒之理?” 他話音未落,邊上立刻有人搖頭:“別人不一定,云小侯爺可不一樣。” “正是,這白虎命格邪乎得很。” 有人插話:“你們記不記得?前些年……” “得有二十來年了,那時候侯府剛得了嫡孫子,先皇后喜歡,叫給抱進了宮。” 一人道:“宮里頭給看了,說小侯爺災禍綿延,只怕體弱多病多災多難,三歲都活不過。” “正是。”又一人點點頭:“結果小侯爺五歲就掀了紫宸殿的房頂蓋,宮里傳召工匠坊,還是我爹和我大哥去給修的。” “還有十多年前,云小侯爺染了病,命在旦夕。太醫院說九死無生,無論如何也是救不過來的了。” 邊上站著醫館的坐診郎中:“誰知小侯爺昏睡十日十夜,起來要了口水喝,竟徹徹底底好了。” 郎中搖搖頭,撫著胡子唏噓:“結果太醫羞愧難當,上了辭呈告老還鄉,才開了我們這家醫館……” “佑和二十三年。”人群中有太學的學子,低聲道,“諫議大夫上奏,說云小侯爺目無綱紀無法無天,再在京里待下去,遲早要闖下大禍。” 這些都是坊間故事,年輕書生聞所未聞,聽得愣怔:“后來呢?” “次年春祭,有契丹使節居心叵測、借大典之際行刺生變。” 那學子整肅神色,拱一拱手道:“幸虧云少侯爺恰好在京中,將使節貢車攔下,才將一場滔天大禍消弭在了無形之中。” …… 京城的茶樓酒肆,云小侯爺的奇聞軼事向來是最多的。 白虎命格百年難得一見,大劫至兇,可也正因九九之數都逼到了極處,反而會生出意料之外的變數。 云瑯十六歲領兵征戰,京城沒人以為一個金尊玉貴鐘鳴鼎食的少年紈绔能打仗,捷報卻一封連一封地送回了汴梁。 禁軍號稱至精至銳、水潑不進針扎不出,誰都以為云瑯在重兵封鎖下劫難逃,五年前偏偏叫他平平安安逃出了京城。 旁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不敢想的事,叫云瑯做來,便未必不能成。 念及往事,眾人莫名便信了不少,再抬頭時神色都已有些不同。 “荒謬……荒謬!” 侍衛司奉命護衛法場,高繼勛聽著眾人議論,怒聲呵斥:“胡言亂語,妖言惑眾!” 云瑯枕著鍘刀底座,仰頭見他氣得面紅耳赤,好心關懷:“高大人飲一杯涼茶,敗敗心火……” “住口!”高繼勛上前一步,“時辰已至!老太師不必聽他妄言,盡快行刑——” 云瑯抬了抬手,拿木枷卡住鍘刀:“且慢。” 高繼勛喘著粗氣,死死盯著云瑯。 “云氏一族,滔天大罪。知罪逃亡罪加一等,合該當街處斬,以儆效尤。” 云瑯嘆息一聲:“然,稚子何辜。” 御史中丞站在法場邊上,深吸口氣,用力按了按額頭。 “這段話有些文雅。” 云瑯怕侍衛司的高大人不懂,卡著鍘刀,好心解釋:“意思就是說,雖然我罪大惡極死有余辜,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沒有罪的。” “我聽得懂!”高繼勛幾乎惱羞成怒,“少在這故弄玄虛!就算你身懷異數,也不過是個雜種余孽——” 云瑯奇道:“莫非高大人認為,昔日冤案雖然早已平反多年,琰王卻還有罪不成?” 高繼勛正要呵斥,話到嘴邊,忽然不自覺打了個激靈。 五年前那一場冤案,正是圣上死xue,朝野上下至今卻仍然諱莫如深。 滿朝文武都知道,圣上和端王兄弟情深,卻因為人微言輕,只能眼睜睜看著端王獲罪入獄。后來端王平反、鎮遠侯獲罪,如今的圣上那時尚是六皇子,監斬時尚且一度哀痛過甚、吐血昏厥。 沒能救下端王,皇上始終心懷愧疚,對端王遺子的厚待已到了不論規制不講道理的地步。 平日里私下說說便也算了,此時眾目睽睽,若是真被云瑯繞進去、順著話頭說了,難免要惹皇上雷霆之怒。 高繼勛驚出一身冷汗,閉了閉眼定定心神,沉聲道:“琰王……自然無罪。” “這就是了。”云瑯嘆息一聲,“孩子是他的,自然也是無罪的。” “縱然我有心伏法,卻不該牽連無辜。” “若是孩子已經足月,我舍了這條命,剖腹取子,也算對得起琰王。” 云瑯慨嘆:“偏偏他尚不足月,卻要隨我一尸兩命,幼子何辜。可憐端王血脈飄搖,竟自此斷絕……” 鍘刀懸在半道,被木枷卡著落不下來。刑臺上下聽著云瑯唏噓慨嘆表完了心跡,一時都有些茫然怔忡。 衙役愣愣扛著鍘刀,抬頭看向監斬官員。 “大人……稍坐。” 監斬官出聲,勉強恢復神智:“云小侯爺,此事實在離奇,本朝也無此先例。時辰已至,恕下官——” 老太師龐甘忽然出聲:“且慢。” 監斬官愣了下,轉過頭。 “云瑯。”龐甘扶著拐杖上前,一雙蒼老渾濁的眼睛緊盯住他,“依你所說,你與琰王……關系匪淺?” 云瑯點頭:“自然。” 龐甘看著云瑯,心中一喜。 他始終欲從云瑯口中逼問出同黨,不想云瑯此刻竟自己露了馬腳,當下不動聲色,緩聲追問:“是何關系?” 云瑯有些莫名:“老太師不知道?” 龐甘冷笑一聲,正要開口點破這兩人的勾當,云瑯已經繼續說下去:“我爹害死了他爹,害死了他娘。” 云瑯稍坐起來,耐心給他講:“他爹一清二白,罪名是我爹誣陷的,謀逆是我爹栽贓的。” 龐甘原本還凝神聽著,卻不想竟又被他戲耍一次,怒氣沖心,咬牙呵斥:“豎子!你——” “端王府上下四十余口回京奔喪,途中又遭山匪截殺,手段殘酷非人。” 云瑯緩緩道:“端王血脈,只剩他一個。” 龐甘盯著他,枯瘦肩背起伏,臉色隱隱發青。 “我與琰王。”云瑯幫他總結,“生死血仇。” 當年舊事被這般赤裸提及,極端慘烈懾人,刑臺上下一時都跟著靜了靜。 云瑯沒再往下說,抬頭向云邊看出去。 天色陰沉,眼見著還要落雪,厚重云層一疊接一疊蔓到山頭。 隱約可見一線天光。 御史中丞定定看著云瑯,心口跟著一緊,背后冷汗涔涔透出來。 “黃口小兒,謊也編不圓!”龐甘臉色變了又變,半晌坐回監斬臺,冷笑,“既然血海深仇,你又如何能與他攪在一起?還不是矢口狡辯!” “這有何難。” 云瑯失笑:“這種事,無非灌灌酒下下藥。我對他傾心已久,潛進他府里,尋個月黑風高良辰日,趁他半醉半醒神混沌時……” 御史中丞天翻地覆咳嗽起來。 云瑯沒能說完,有點惋惜:“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御史中丞:“……” 人群尚在愣怔,鴉雀無聲。 御史中丞站了半晌,實在不忍再看下去,按著額頭往角落退了退。 “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老太師龐甘氣得胡須打顫,抖著手指他:“天子腳下,豈容此等惡行!” 監斬官聽云瑯說得信誓旦旦,云里霧里間竟已不知不覺信了七八分,猶豫勸道:“老太師,畢竟稚子……” “何來稚子?分明孽種!”龐甘厲叱一句,抄起斬簽,劈手摔下監斬臺,“荒唐至極!午時三刻已至,速速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