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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如是嘆了口氣, 道:“我若是能早來一步, 你也不至于在土里了。” 想了想,又說道:“你這人也是的,怎么就那么急性子呢?怎么就不能等一等我呢?” 話問出去,卻久久沒有人回答。 藺如是抬起頭,望著茫茫細雨中的山林,又想起至和九年那個冬天。 “快些, 再快些!”藺如是疊聲的催促。 馬車飛速行駛在山路上。剛剛下過一場雪, 道上泥濘濕滑, 車輪子極易打滑, 趕車的拉著韁繩, 忍不住說道:“先生,再怎么急也是安全要緊啊!不能再快了!” “我趕著去救人!快!” 皇帝重開會試的消息轉眼間傳遍了大街小巷,舉國上下一片歡騰。可對藺如是來說,這無疑是個晴天霹靂。 因為這次會試的主考官,是盧焯。 盧焯,那個持節守正,寧折不彎的人。藺如是不知道皇帝用了什么辦法誆騙他官復原職,重入朝廷。可藺如是知道,盧焯聰明得很,皇帝的把戲再高明,也瞞不了多久。 一旦被盧焯識破,以他的性子,必會驚天動地,魚死網破。 只能希望在自己到京城之前,白圭、徐階、閆炳章這三人不要去見他。 不見還好。見,則必生事端。 皇帝不就是想要一個聲名遠播的大儒來收買人心么?藺如是想,以自己的學問和名聲,足以替代盧焯主持會試。這一次,他要將盧焯從那吃人的朝廷里救出來。 繼盛,你可一定要等我! 馬車卡在城門關閉前進了京城。那老馬在寒風中跑了幾十里,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了路邊。趕車人查看一番,道:“先生,這馬怕是不行了。天色也晚了,您不如先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再說吧。” 不行,他可等不到明天。 藺如是下了馬車,一手捏著袍子向皇宮奔去。冷風刀子一樣割在他臉上,火辣辣的疼,讓他想起至和元年的那一天。 至和元年,歲在甲午,一向是個出大事的年份。 玄武門,一向是個出大事的地方。 可他再也經不得這樣的事了。 天黑得真快,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就沒了光亮。好在狂風刮跑了烏云,露出一個大而白的月亮,照得滿地白雪亮堂堂的。 玄武門仍是記憶中的樣子。緊閉的大門,高聳的宮樓,無不展示著這王朝的威嚴煊赫,似乎要將他這白衣士子嚇退。宮墻下設高臺,上面供著的是登聞鼓。 當年盧焯也曾親手敲響它。 “內閣走水了!” 呼喊聲漸次傳來。藺如是一驚,抬頭望去,就見不遠處西北天邊一片火紅,正是內閣的方向。 來不及了。這混亂之中,求見君王已不可能。但盧焯還在里面……他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站在茫茫白雪中,誰也救不了。 不行,這一次他不能再這么束手無策。藺如是幾步登上高臺,抬手拿起那綁著紅綢的鼓槌。這是一只撫琴寫字的手,骨節分明,干凈而溫和。可它一旦握上鼓槌,就好像握住了雷霆萬鈞的力量。 咚、咚、咚…… 鼓聲響起,席卷天地,震耳欲聾。藺如是越敲越快,越敲越響,直到戴甲的士兵將他拖住,他拿著鼓槌的那只手猶在顫抖,上面爆出猙獰的青筋。 三十鞭笞,打在他的身上,他卻渾然不覺。藺如是抬起頭,終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盧焯站在玄武門高聳的城樓上,脊背筆直,青色的身影似一叢勁竹,身后是漫天的火光。 藺如是孑然而立在雪地中,后背已是一片血污。有血順著他的手臂流下來,滴落在皚皚的雪地上,觸目驚心。 月光照亮了滿地的白雪,滿地的白雪也應和著月光,藺如是就站在白雪與月光中,抬起頭,一雙點了墨的眸子看著盧焯。 他們什么也沒說,卻分明讀懂了對方的心意: “你怎么能來呢。”盧焯苦笑。 “我來救你。” “你不該敲響登聞鼓啊,你不該受這笞刑。你是天下文人的體面,怎么能受這樣的折辱。” “我來救你。” “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是我癡心妄想著可以撼動圣意,這結果不該由你承擔。誰知我們侍奉的不是心懷蒼生的圣主,而是一匹吞噬天下的貪狼。” “可我要救你。十年前我未曾做到,今日總要救下你。” “盧焯!”御輦上的君王匆匆而來,怒發沖冠,“你可知罪!” 皇帝以為他已葬身火海,誰料想竟完好無損地出現在這兒。只有一個解釋,是他,放火燒了西閣。 那么多的卷冊,那么多士子的希望,皇帝求賢若渴的圣明,舉國為之應和的歡騰,就這么一把火燒成了灰燼。可惡!該死! 盧焯轉過身來。清冷月光中,他高潔出塵,不似凡人。皇帝這才發現,這個人,竟和十年之前的樣子一點變化都沒有。 十年了,便是兇狠的老鷹也被熬得服服帖帖,如家禽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為什么這個人仍舊一身桀驁,滿眼銳氣? 他憑什么不改變,他憑什么不臣服! 仿佛看穿了皇帝的想法,盧焯笑了,唇角上揚是一個清冷的弧度。皇帝啊,你不是個君子,所以你不懂君子。你將士子的報國之心當做帝王權術的籌碼,你將高潔公正的科舉當成收買人心的手段,你把家國天下的情懷看做是謀權篡位的野心。你的心是臟的,眼是臟的,所以看世間萬物,看天下臣民,都懷著骯臟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