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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青亭最怕陳班主嘴里的“官府”,卻不知早就沒了大清的官家,嚇得臉都白了:“我、我不敢了……可是,我也不笨!” 陳班主站在陳青亭床頭,聽見他磕磕絆絆的把詞都背下來了,臉上裝出來的怒意也散了:“看來你好好學(xué)了。” 許媽笑道:“我們小青子一點都不笨,只要肯花功夫就能學(xué)會對不對。” 陳青亭松口放過枕頭,哼唧道:“其實是阿眠教的。” 許媽笑:“哪個阿眠?” 陳青亭回頭:“就是那個‘惡鬼’家的阿眠,她人可好了。” 許媽變了臉色:“不許再提。” 陳班主氣笑了:“哪個惡鬼?胡說什么?” 陳青亭告狀:“他們就住我們隔壁。許媽老糊涂,見了人家就嚇得不行,非跟我們說那個男的是惡鬼!” 許媽掐了他大腿一把,臉色變了:“不許再說!”她又和緩了臉色:“……班主不知道,早幾年住在這片兒的老蘇州人有知道的。有個宋良閣,以前住在這兒,后來被惡鬼附身了。鬧饑荒的時候,她媳婦先病死了,他就剩個閨女——” 陳班主聽是光緒三十三年的那場荒災(zāi),竟挑了挑眉毛,坐在床上,摸著陳青亭的腦袋,道:“然后?” 陳青亭昂頭。他知道自己是那一年到陳班主身邊來的。 許媽不想說,但班主問又不能不說:“唉……他在蘇州都是有錢人家,可他吸大煙敗了不少,家底不如以前,就斷了糧……他去找蘇州為數(shù)不多還有糧的幾家大財主借糧,去借糧的佃戶不少,大家當(dāng)然都沒借到。后來他閨女餓的皮包骨頭還發(fā)了燒,他就去搶了。那財主為了防那些佃戶來搶,雇了不少護院,誰敢闖進來就直接打死。他就一路殺進去殺出來——” 陳青亭合不上嘴。 陳班主蹙著眉頭:“那幾年確實難過。” 許媽:“他至于么。人家財主不肯借給他,他就差點殺了人家半家,跟血洗似的。他搶出來之后,回家給他閨女做飯,聽說他上海還認識大夫,打算帶小閨女去治病療養(yǎng)。他一個男人死了媳婦后照顧不好孩子,就覺得花生核桃、白面餅子都是好的,給閨女喂了,孩子餓慘了,也沒數(shù),吃完了之后又喝水……活活撐死了。” 陳班主也驚愕了。 許媽疊了被子道:“他就瘋了,魔怔的話都不會說了。那家財主恨不過,帶人來捉他,好巧不巧,趕上他瘋了——那一天他住的那條街就跟下了血雨似的。就算是學(xué)武,也不可能殺得了那么多人,不是惡鬼是什么!當(dāng)時有人也叫他紅鬼,他殺了人一身血,居然還記得洗衣服,洗的時候,半條山塘河都是紅的!” 陳青亭覺得這故事比進官府還嚇人,他不肯信:“那我們之前還見著,他好得很!哪里像瘋了!” 許媽瞪他:“還不像瘋了?不知道從誰家搶的閨女,回來抱著養(yǎng)呢!鬼心里有怨,干得出這種事兒的!看你像小丫頭,也把你掠去養(yǎng)了!” 陳班主信佛,卻是不太信牛鬼蛇神。他道:“那你說他回來了?他之前怎么走的?” 許媽回憶道:“他殺了人,怕官府抓,就跑山上去了,衣服破也不洗澡,就抓蛇啊鳥啊吃。還練他那些武功。后來,過了半年多吧,有個年輕軍官過來找他。開著大車,帶好多兵,梳洋人分頭,長得就像個洋人!大家都不肯說,后來那軍官要開槍殺人了,才有人說紅鬼在山上。他上山去尋,沒幾天就背著紅鬼下山,把他接走了。宋良閣坐大車走的時候,好幾個大膽的都跟著跑去瞧呢!” 陳班主比陳青亭還像個孩子,好似松了口氣似的,一顆心都為這故事里的‘紅鬼’拔著:“人家說不定治好了癔癥,你也別亂說。” 許媽神神秘秘:“陳班主,宋良閣回來這事兒,好多人都知道。我們可不會容他,您別摻和這事兒,過幾天——過幾天您就知道了。” 過幾天,陳青亭也知道了。 他迷迷糊糊剛睡下的時候,聽見幾個同門師兄弟推他,提著油燈拽他起來,說要去看“捉鬼”。屋里昏暗,只有幾盞油燈亮著,照亮幾個孩子緊張興奮的臉,他趿著鞋子出去,揉揉眼睛,忽然想起來:是去抓阿眠的爹爹呀! 難道是因為他說了她爹爹住隔壁,許媽才知道去哪兒捉鬼的? 是他告了密! 陳青亭臉色都變了,一幫孩子從后街涌出去,正街上浩浩蕩蕩集結(jié)了幾十號人,拿著火把,燒的路上跟夏天似的。幾個人端著個竹子做的簡陋轎子走在前頭,轎子上兩個短桿掛著彩碎布,里頭坐著個黃衣服白胡子的老道士。 轎子亂搖,老道士閉眼不說話。 鐮刀、砍柴刀和斧頭在火把下熠熠生輝,像儺戲一樣的場面,卻少了敲鑼打鼓和大家的歡笑,眾人如臨大敵。說是不許孩子們跟來,但想看捉鬼的孩子們不在少數(shù),繞著隊伍跑著,不敢大聲笑,在彼此臉邊竊竊私語。 繞過一條街,就到了“惡鬼”的家門。 陳青亭已經(jīng)要哭出來了。是他害了阿眠。他的腦袋里全然忘了好多人都知道“惡鬼”的家在哪兒。 門打開著,長了青苔的白門洞,里頭一個影壁,被雨淋得水光油亮的影壁石雕映著火把的紅光,看得出這是座大院。 大人不敢進,先把老道士放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