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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機時間,阿九收到了短信。周廣陵掛斷電話,關上臥室窗簾,躺到床上準備小憩一會兒。 斷斷續續地做夢,他夢見王照安說不喜歡M國的氣候;夢見她到學校的第一天迷了路,急得看著人群哭;夢見她盤腿坐在椅子上,咬著手指啃課本。 他還夢見她要畢業了,問他去不去參加她的畢業典禮。他也想和她挽著手在校園里逛一逛,聽她說她這幾年怎么學習、怎么生活,可還沒等他說話,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美夢破碎了。 阿九說,沒有接到王照安。 航班降落之后,阿九等了一個小時,期間每隔五分鐘便給王照安撥打一次電話,然而聽筒里始終是“您撥叫的用戶已關機”。 電話另一端的阿九把情況匯報完,等著下一步的指令。屏幕上的秒數平白跳了叁十來下,他才說:“我再聯系你。” 周廣陵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千端萬緒像王照安的烏黑長發絞住思維的齒輪,一縷縷地纏進去,終于把人死死卡住。他覺得自己又喝醉了,他努著勁集中注意力,一團毫無意義的白色反而急速在腦子里膨脹,他什么都想知道,卻什么都想不到。 十幾個小時眨眼過去,周廣陵沒有連貫的記憶,直到從公安局回來才有了意識。 大齊從航空公司查到王照安根本沒有登機,并且發現王照安的護照號購買了次日前往香港和香港飛多倫多的機票。好巧不巧,周廣陵打開書房里的電腦,輸入王照安的六位生日,解鎖后發現設置為自動登錄的郵箱里有一封瑞爾森大學的錄取信,一月開學。 盡管溫哥華和多倫多一西一東,就像當年葉離離和周彩練各自在西雅圖與紐約,存心的話可以永遠不相見,周廣陵還是給許家寧打了電話,盡力語氣平和地要求和她談談。許家寧干脆赴約,卻表現得一無所知。 他又去養老中心看望于英,于英態度客氣地關心他幾句,又說王照安自己有計劃,她不會管太多。說來說去,就是沒有明確的答案。 可也正是于英的平靜讓人心生疑竇。王照安被潑硫酸的那天,于英在醫院焦急萬分的樣子與今天是天壤之別。周廣陵折返回去,問于英能不能把王照安在意大利的地址告訴他。“意大利?”脫口而出的追問證實了他的猜想。 他讓許家寧去公安局報王照安失蹤,然后在崔局的關照下查看了監控。王照安空手從衛生間出來,帶過去的行李只剩下一個錢包斜跨在身上,又去箱包店買了個二十八寸的行李箱拉著走了。然而監控追蹤到一段山路就中斷了,公安局也只好讓他回去等消息。 等,周廣陵想,他靠等得到的從來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回到盛夏不多一會兒,大齊就送過來一個快遞信封。王照安寄送了次日達快遞,普通的扁首飾盒里放著兩根半個的鐲子,另附一張折起來的打印紙,表格里列著她所有用過的“服務”和估算價格,只高不低。 頁面底端寫著:書房抽屜。一個字沒有多留。 支票拿在手中,周廣陵恍然間明白,王照安不要他的錢,不要他的照顧,不要他的感情,也不要他。 她來見他,確實是故意的,可他只猜中一半。多可笑呢,他以為自己識破了她的醉翁之意,卻只是滿腦子想著:她舍不得他,那就不管什么擒什么縱,什么拒什么迎。 她說,你是我的。他沾沾自喜地同意,也不想想和一個語文老師玩文字游戲怎么玩得過。 他是她的,既然是她的東西,那她當然可以隨意處置。她把他當垃圾一樣扔了,還要他記著,記一輩子。 他就是個笑話,是個傻子,是輕敵的敗軍、落水狗。 辦公室接到電話,問前兩天送過來的文件是否批閱了,明天的會議如何如何。 周廣陵心煩意亂地把前兩天積攢的文件潦草看完、簽字,然后點起煙在書柜前面駐足。眼睛平視的兩層擺滿了書,有些看過了,有些還沒拆封。 抽了一半的煙滅在煙灰缸里,周廣陵走回書柜前發狂似的把書一摞一摞地砸在地上,語文教材、教育學著作還有名著小說散落堆迭。都是送王照安回家那天買的。他還得意自己開了竅,知道以后根據什么去聽她心里的話,看她走過的路。真賤啊。 他蹲下身去撿起一本來,是王照安最喜歡的音樂劇的原著。 翻開夾著書簽的地方,書頁上寫著,“地上有一盞昏黃的燈籠,照亮了一個地下泉眼,泉水咕嚕咕嚕地冒出來,然后迅速滲透到我身下的地面。我頭枕著那個黑衣人的膝蓋……” 他兩指捏住右半邊書本的上端,另一只手猛地用力,把書從書脊處硬生生撕開。 又撿起一本,不是小說。這本書很厚,名詞和理論很多而且枯燥,對他而言,這比當初葉秋實給他安排的那些金融財經之類的課程還要難學。可是王照安學這門課學得很好,所以他讀的時候很有勁頭。 這本書實在是厚,撕起來都那么費力氣。周廣陵坐在地上,咬著牙用兩條手臂的力量去拆那本書,終于把它拆成了一小迭一小迭。他拿起一份來,轉身喂給碎紙機。 紙張破開的聲音刺啦刺啦的在屋子里響個不停,碎紙機很快飽了,他把碎紙機肚子里的紙屑一股腦倒出來,然后再喂,再倒,再喂,再倒。到最后他撕書撕得手臂肌rou酸痛顫抖,可那攤了一地的書才消失了五成。 周廣陵摘下眼鏡合到一邊,鼻腔里全是新書的紙張味油墨味。 茫然地看著自己被如山堆砌的白色碎屑和書籍殘骸包圍,他緩緩弓下背,掌根按了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