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信箋中可還說了其他的？”郁烈問。

    潤玉便把信遞給他，“錦覓仙子舊疾復發(fā)，有油盡燈枯之相。贏今硬是把人從魔界搶回來，送回了花界。”他這么說著，眉宇間有幾分感嘆的意味。他如今極少想起過去，因為他和郁烈之間從未變過，既然沒有改變，也就無需去追憶。

    而今聽到旭鳳與錦覓的消息，他才恍然覺得，時間真的是過去太久了。

    郁烈知道他想起舊事，于是一邊看信，一邊安慰道：“錦覓壽元未盡，你無需太過傷感?！?/br>
    潤玉握了他的手，“生死天命，何必感傷。我所嘆者，不過這世間情之莫測——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1]，如前天帝與廢天后，又如旭鳳和錦覓。”

    郁烈放下信湊過去，輕輕地吻了他一下。

    “但這其中不包括我們。我會陪你走到最后。”

    天地有盡，此心不改。

    花界。

    “多謝贏今仙子帶錦覓回來?！?/br>
    “舉手之勞，長芳主不必道謝?！?/br>
    贏今說完，便想告辭離開。但她見長芳主面上愁緒深重，還是不免安慰了一句。

    “錦覓仙子雖然此番遭逢大難，但我看她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古人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長芳主不必太過憂心，還需保重自身。”

    “多謝贏今仙子厚誼?！遍L芳主嘆了口氣，“但愿，她真能想通吧?！?/br>
    錦覓躺在里間，并不知道外面發(fā)生的事情。她在魔界心神耗損連番吐血，又拼盡全力誅殺穗禾，最后昏迷時幾乎生機斷絕。

    好在洛璃和元衡早有準備，將從玉衡部搞來的靈丹妙藥滿滿塞了一錦囊，一路上贏今負責駕著法器御風疾行，后面洛璃抱著錦覓，元衡在旁邊遞藥，兩個人通力合作，把藥丸當做糖豆一般一顆一顆地塞進錦覓嘴里。

    虧得藥丸入口即化，不然錦覓怕是要先一步被噎死。

    就這么一路用藥丸吊著命，三人像是被火燒了尾巴一般風馳電掣將人送回花界。

    花界奇花異草甚多，丹藥醫(yī)方都不缺，長芳主帶著其他芳主及時施救，總算把錦覓從懸崖邊上救了回來。

    而今錦覓躺在床上，雖然面色依舊蒼白，但氣息綿長，已無隨時斷絕之虞。

    夜色漸深。

    留下照顧的玉蘭芳主怕擾了錦覓休息，便去外間守著藥爐。

    而原本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躺著的錦覓突然動了動手指，抓緊了身上蓋著的錦被。

    她來到了一片廣袤無際的海上。

    天穹是黑的，上面無星無月、空無一物，好似一塊平整的墨色輕紗。但是這種黑并不讓人覺得懼怕，反而顯得夜空高遠又靜謐。

    海水也是黑的，奇怪的是，水中晃動著閃爍的星光，好似一碗灑下了片片碎銀的湯。

    錦覓感到久違的輕松和愜意。那些愛恨、煩擾、愁緒，似乎都離她遠去，只剩下眼前這一片永恒的黑夜與寂靜的天地。

    這或許是一場夢境，她想。

    那她愿意不再醒來，永遠地留在這里。

    “那可不行?！?/br>
    一個淺金色衣裙的少女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

    “你是誰？”錦覓有些好奇地問。

    少女笑而未答，只向她伸出一只手。

    錦覓只猶豫了一小下，就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手掌被溫熱柔軟的掌心包裹著，少女帶著她一步一步向海中央行去。

    她們好似走在無形的階梯上，漸漸遠離海水，直上天穹。有清冷的夜風刮過來，泛著微微的涼。

    漸漸地，前方出現(xiàn)了閃爍起伏的熒光。

    錦覓驚訝地看到了一個漂浮于海面之上，籠罩在蒼穹之下的碩大圓盤。

    圓盤非金非鐵，似明似暗，似虛似實。上面懸浮著星辰和塵沙，各自按照玄妙的軌跡運行著。在這些星辰中間，有著一條條閃爍不定的金色絲線，那絲線上，好似有離合悲喜，有苦樂哀愁；有功成名就，有折戟沉沙；有美人如花隔云端[2]，有川路長兮不可越[3]；有少年得意馬蹄疾[4]，有細雨騎驢入劍門[5]。

    那是萬萬千千人的命運，千千萬萬人的悲歡。

    少女站在圓盤邊緣，對她說：“這是命盤，此方世界命運之輪?！?/br>
    錦覓被深深地震撼了。許多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如同海浪一般向她涌來。她看到戰(zhàn)場狼煙、萬里焦土；看到生離死別，輾轉(zhuǎn)凄惻；看到三世同堂，和樂美滿……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只是天地間渺小的一粒塵埃，她的悲喜被稀釋在這浩瀚無邊的命運里。

    在這無言的撼動中，她問：“你是天地命運嗎？”

    少女含笑搖頭：“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守靈人。”她說著，牽起錦覓的手，“你來?！?/br>
    她們一前一后踏上了圓盤。

    少女站在圓盤中央，轉(zhuǎn)身面對她。

    “我是九州明月樓月司，辰州冥界司命天女，阿若德里格·衣蘇爾金娜[6]?！?/br>
    “你可以叫我衣金娜?！?/br>
    錦覓有無數(shù)問題想問，但看著少女沉靜的容顏，卻情不自禁地把所有冗雜的心思拋開，只剩下最初的疑惑：“你為何帶我來這兒呢？”

    衣金娜道：“因為我有一個問題，想問錦覓仙子。”

    錦覓道：“什么問題？”

    衣金娜淡然開口：

    “山有猛虎，傷重將死，救或不救，如何選擇？”

    錦覓猛然顫動一下。

    衣金娜沒有等她回答，緊接著又道：“昔日斗姆元君問的這個問題，錦覓仙子可還作當時的想法？”

    損一命而救百命，救一命而損百命，如何選擇？

    如何選擇？她要如何選擇？

    猛虎食兔，救虎而傷兔。兔食草木，不救虎而損百草。萬物有靈，猛虎何辜？白兔何辜？草木何辜？

    萬物有靈，因果輪回，眾生各有各的苦處。

    她應該怎么選擇？

    錦覓垂頭低聲道：“我……無法回答?！?/br>
    衣金娜卻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對。命運，本就無從回答，無從選擇。”

    “——山有猛虎。人在想到這個問題時，就已經(jīng)把自己放在了更高的位置上，覺得自己能夠左右其他事物的命運，并為此輾轉(zhuǎn)思慮。殊不知，種種憂思怨憎，不過庸人自擾。”

    “人道，孝悌忠信；天道，弱rou強食。天道之下，眾生皆為棋子。一人生滅，一族存亡，無關緊要。所以無論救或不救，都是一般?！?/br>
    “在這世上，人人都是猛虎、是白兔、是草木，有人得他人一時善心而獲救，更多人得不到援手而沉淪。但還有一些人，是草木，便堅如磐石；是白兔，便尖牙利齒。他們從未屈從于命運，因而萬般艱險亦不能阻，可于死路尋一線生機?！?/br>
    衣金娜說完，凝眸看她，“情之一字，因不懂而不沾染，是真不懂；因閱盡千帆而不沾染，才是真看破。但看破之后再看清自己的心，方是真明悟?！?/br>
    “你被命運左右半生，人云亦云，隨波逐流。

    ——癡兒，如今，你可曾看清自己的心？”

    錦覓猝然驚醒。

    她一時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直到手中傳來柔軟的觸感，才意識到自己躺在床榻之上。

    她合上眼睛，眼前好似又出現(xiàn)了那一片耀目的星光。

    ——你可曾看清自己的心？

    錦覓緩緩睜開眼，悵然若失。

    她坐起身來，掀開被子下了床，沒有披外衣，也沒有穿鞋，穿著單薄的褻衣慢慢走出房間。

    外間，玉蘭芳主歪在藥爐旁，似是有些昏昏欲睡。

    錦覓不愿驚醒她，輕手輕腳地自她身邊經(jīng)過，走出了門外。

    此時已近黎明，夜色卻還深濃，正是一天當中最安靜的時候，就連路邊的花朵草木似乎都合攏了葉片，安靜地休息。

    錦覓沿著白石鋪就的道路，走到花神冢前。

    白色的、晶瑩的墳塋靜靜矗立在夜色之中，好似一個沉默的句號，又像一聲未曾休止的嘆息。

    母親……

    母親。

    錦覓自石道踏下，赤足落在水面上。

    便有一朵朵圓形的荷葉自水中倏地冒出，溫柔地托住她的腳。

    “……娘親。

    ……娘！”

    錦覓的眼淚落下來。

    她摸到砌成墳塋的冰冷的玉璧。

    ——真冷啊?？捎钟行┡?/br>
    “你后悔了，對嗎？”她輕問，“曾經(jīng)將真心交付他人，你后悔了，對不對？”

    “所以你給我服下隕丹，希望我能夠平凡普通、康樂一生?！?/br>
    “情是三春水，情是刮骨刀……可惜我懵懵懂懂，隨波逐流，也將一片癡心交付……但我不后悔?！?/br>
    往昔種種愛戀、付出，皆出自真心?？v然彼時懵懂，縱然命運相弄，我也不會以此為恥。然而事到如今，開弓難回、覆水難收。

    一日之中第一道光線顯露出來，將東方暈染出魚肚一般的白。

    花神冢前，無風無浪，萬籟俱寂，卻忽而飄搖起漫天的花雨。一片片花瓣擦過錦覓披散的長發(fā)、蒼白的臉頰，拂過她的衣角，沒入足下的碧波，蕩起片片漣漪，恍惚間，是千萬年來與生母最近的距離。

    錦覓將臉上的淚痕拭去，面對著眼前的墓冢。

    她的左邊，太陽即將升起，右邊，還是沉沉的暗夜。

    “海棠春水鴛鴦錦，雙燕蛺蝶繡字回。

    昨日恩情逐流去，一片癡心寸寸灰。[7]”

    ——我從未后悔過曾經(jīng)，卻也不會再選擇回頭。

    碧波之上，錦覓憑虛而立，衣袂飄揚，長發(fā)無風自動。周圍的靈氣洶涌而至，在她周圍繞成一個密密實實的繭。

    忽而，日光初生，春雷乍響，六界四海，百花齊放。

    [1]李冶《八至》

    [2]李白《長相思》

    [3]謝莊《月賦》》

    [4]改自孟郊《登科后》，原句為“春風得意馬蹄疾”

    [5]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

    [6]預言世家阿若德里格家族（原設）。

    [7]作者：北球。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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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神里有個笑話，“你與我西方有緣”。

    接引準提挖墻腳專用語，不知道坑了多少闡教截教子弟出家當了和尚。

    所以這一章也可以叫做“小姑娘你與我道有緣”2333。

    衣金娜：看門看了八千多年，累了?？觽€蘿卜進來幫忙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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