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楚睡醒就看到旁邊病床上的梁璟正盯著她看，她立刻就坐了起來，嗓音帶著慵懶和沙啞，聽起來略倦，但依舊輕然，柔和地問他：“是要去衛生間嗎？”

    她說著就從病床上下來，穿好鞋從旁邊推過梁璟的輪椅，然后貼心地扶著他給他了一些支撐，讓他順利地從床邊轉身坐到了輪椅上。

    “小璟你等一下，”鹿楚說著就轉身往門外快步走去，“我去叫護工。”

    梁璟在鹿楚跑去喊護工的間隙，自己cao縱著輪椅進了衛生間，落鎖。

    他的輪椅停在洗手臺前，梁璟的腦海中止不住閃回剛才看到的那幅景象。

    鹿楚就側躺在旁邊那張床上正對著他，陽光一寸寸地往她的身上挪，漸漸地打在她的臉上和身上。

    睜開眼眸的那一剎那，她的長睫上像是顫落了無數星星。

    她緩慢地用手撐著坐起來，目光迷離不清醒，高高的馬尾松松的，一些發絲散開，那種隨性中略帶凌亂的模樣，自然而迷人。

    男孩兒望著鏡子里自己冷漠的樣子，又垂下眼盯著自己的雙腿怔了瞬。

    右腿上戴著護具，左腿看起來是好的，其實也沒知覺。

    他繃著臉轉過輪椅，去了沖水馬桶那邊。

    鹿楚帶著護工急匆匆走回來的時候，病房里沒有梁璟的身影。

    她走到衛生間門口，試探性地輕聲喊：“小璟，護工來了。”

    梁璟的聲音從里面傳過來，冷冷的：“我不需要。”

    護工也是一臉為難，對鹿楚解釋道：“他從昨天就拒絕我幫他了，把我關在門外就不讓我進去幫忙。”

    鹿楚輕嘆了口氣，只好讓護工離開。

    她在外面等了梁璟良久，他都還沒出來。

    就在鹿楚聽到有動靜的時候，衛生間里忽然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

    鹿楚急忙拍門，聲音焦急地問：“小璟？小璟你還好嗎？”

    摔在地上的梁璟用手撐起上半身來，摁在地上的手緩緩攥緊。

    他耷拉著腦袋，表情晦暗不明，眼睫低斂，卻還是擋不住眼眸里涌動的情緒。

    廢物一個。

    他咬著牙，艱難地用手撐著身體，用盡力氣好歹坐回了輪椅上。

    只不過身上的衣服已經臟了。

    男孩子來到洗手池前，打開水閥，水流嘩嘩。

    他用浸濕的手用力搓著留在衣服上的污垢，眼睛酸脹地模糊了視線。

    有液體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梁璟咬著牙無聲地哭。

    這個十五歲的少年覺得自己受盡了天大的委屈。

    為什么會出車禍！

    為什么父母和jiejie都會去世！

    為什么他的雙腿沒了知覺！

    讓他想要逃都無處可躲。

    為什么，為什么要讓小鹿姐看到他這么的狼狽？！

    他最不想的就是讓小鹿姐看到他像個廢物一樣，什么都做不了。

    梁璟抬手擦掉眼淚。

    他看向鏡子里的自己，那雙曾經被鹿楚夸贊像是韓劇單眼皮男主的眼睛被他揉的通紅。

    小鹿姐這么好，你怎么配。

    你這個連站起來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到的殘疾，根本不配繼續喜歡這么好的小鹿姐。

    梁璟打開鎖，一拉開門就看到鹿楚滿臉擔心著急的模樣。

    他低著頭，看向別處。

    鹿楚看著他衣服上被水弄濕的一片又一片，沒說什么。

    只是等他回到病床上后，從她的書包里拿出一身黑色的衣服，對梁璟溫聲說：“穿這個吧，我……”

    她還沒說完，梁璟就說：“我自己可以換。”

    鹿楚沒有勉強他，應道：“好。”

    然后就走了出去。

    等梁璟換好衣服坐到輪椅上給鹿楚開了門，鹿楚看到他滿頭大汗臉頰通紅，進到病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紙巾來給梁璟擦汗。

    然而，梁璟卻繃緊表情偏頭躲開了她的手。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冷著臉抿緊嘴唇轉過輪椅，移動了窗邊，背對著她。

    仿佛全身都在抗拒。

    這個年齡的男孩子本就要面子自尊心也強，鹿楚也知道這段時間梁璟情緒不穩定，時好時壞，所以并不惱。

    只要在可控范圍內，她都順著他。

    就在鹿楚把桌上的本和筆往書包里裝的時候，手機突然來了電話。

    她拿起來看了眼來電顯示，是班長周哲。

    鹿楚接通，把手機放在耳邊，輕“喂”了聲。

    周哲的聲音低啞而淡漠：“是我，周哲。”

    鹿楚應了聲，問：“有什么事嗎班長？”

    對方沉默了幾秒，才出聲問道：“梁玨的葬禮在哪兒舉辦？”

    鹿楚微微愣住，還沒回答他，周哲又像是解釋似的說：“我代表班里其他同學去參加。”

    “啊……哦，”鹿楚回過神來，把葬禮的地址和時間告訴了他。

    梁璟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就看到鹿楚站在窗前打著電話，說的是父母和jiejie葬禮的事情。

    “班長，謝謝你，還有大家。”鹿楚輕聲誠懇地道謝。

    等她掛了電話，一轉身就看到梁璟轉過了輪椅，正盯著她。

    鹿楚猝不及防和梁璟正面對上，下一秒就慌張迅速地轉回身去。

    她抬手抹掉滑落到臉上的淚水，吸了吸鼻子，然后才又轉過來面對他。

    但梁璟早就看到了她淚眼婆娑的模樣。

    只是他假裝沒看到，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

    一會兒要做檢查，確定沒什么其他問題他就可以辦出院手續。

    下午是家人的葬禮。

    葬禮。

    下午來到殯儀館的梁璟坐在輪椅上，還是恍如做夢一般，覺得這幾天過的一點都不真實。

    活生生的家人變成一具具尸體躺在他面前。

    那晚他在太平間看到父母和jiejie的時候，他們的面容已經被入殮師修正化妝，所以并不可怕嚇人，反而看起來很安詳。

    可是，梁璟還是不能接受。

    在他眼里，他們仿佛只是睡著了。

    醒過來后還會親切地喚他“小璟”，還會對他露出溫暖的笑容。

    哪怕現在已經要不可避免地為家人辦葬禮了，他還是不能接受他們已經永遠離開了他的事實。

    鹿楚在出醫院之前就換上了母親從家里拿來給她的黑色過膝連衣裙。

    梁璟今天也穿了一身黑，本就瘦削的男孩子這下看起來更加瘦，甚至還略帶一絲病氣。

    整個人都冷冷清清的。

    她站在梁璟身后，無聲地掉著淚。

    鹿楚難過地望著昔日好友，此時此刻毫無生氣地躺在那兒，心里疼痛地像被人捏住了心臟，呼吸都不順暢。

    梁璟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著他們，他的父母，他的jiejie，就靜靜地躺在中央。

    他的眼里很快就盈滿霧氣，淚一滴一滴地順著臉頰滑落。

    周圍還有其他一些來悼念的人，有父親醫院里的同事，有母親公司里的同事，還有一個學生模樣的男生。

    只不過梁璟全然沒有注意到其他人都是誰，他的眼里只有他家人，

    在最后的道別結束后，遺體就被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推走，要去火化。

    就在那一剎那，本來坐在輪椅上的梁璟，突然猛的往前撲去。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男孩子奮力伸著手，撕心裂肺地啞聲喊著爸媽，喊著jiejie。

    安靜的場廳里登時回蕩著他帶著哭意聲嘶力竭的叫喊。

    這一刻，梁璟根本顧不上自己有多失態有多狼狽，他只想留住他們，他最親最親的家人。

    只是……他什么都抓不住。

    離他最近的鹿楚在他摔倒在地的一瞬間就慌忙奔到了他身邊，她安撫性地把情緒激動的梁璟抱在懷里，輕泣著喊他：“小璟……小璟……”

    梁璟被這道輕柔卻堅定的聲音慢慢喚回神志，他的身體發著抖，卻開始漸漸平靜。

    鹿楚緊緊地抱著他，像個jiejie一樣安慰著他，對他低低地帶著哭腔說：“讓他們安心走吧，小璟。”

    梁璟身體里的每一根神經仿佛都繃緊了，他的身子不斷地顫抖著，無法止住。

    伸出去的手摁在地上，梁璟一點一點地收緊手指，每一個指節都因為用力而泛著白。

    腦子里有個怨恨自己的念頭冒了出來。

    為什么，只有你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