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我記得你!”他尖聲大罵, “你是那個賤人池……” 周莽卡住他的下巴,后面一截話,張一筒沒能說出來。“在找唐芝心之前,我想先跟你聊聊。”周莽低聲說,“我不是來打架的,不想惹事, 只想坐下來說說話。” 他料定張一筒不敢鬧事。之前陳洛陽的人挖出張一筒和他表舅的事兒來給池幸潑污水,張一筒又上采訪又混抖音,很是威風了一陣。如今原石娛樂為了洗清池幸身上的負面輿論而有所動作,調(diào)查事件的人連周莽的朋友都找到了,不可能不接觸張一筒。 張一筒過去是這兒的地頭蛇,但他的能力范圍也僅止于此處,如今他經(jīng)營兩家煙酒店,早已脫離原本的行當。周莽這話一說,他立刻明白其中深意,眼里還氣得冒火,但已經(jīng)不敢再亂動。周莽看他的手:當年被池幸用腳踩骨折的手指治療后保留了形狀,但虛軟無力。 周莽示意張一筒進屋,自己則緊隨其后。房子里裝潢倒是富貴,紅木家具完整一套,吊燈華麗。周莽眼尖,看見桌上有奶瓶和玩具,讓嬰兒練習爬行的地墊擺在客廳一角。他故意扮演出的火氣消去大半,聽見樓上有人走下來,用方言問了張一筒幾句話。 那應(yīng)該是張一筒的妻子,樓上還隱隱傳來嬰兒的笑聲。周莽安心坐下,確定在這個地方,此人一定可以跟自己好好聊天。 池幸暫時不回北京,德文課在線上上。老師結(jié)束一堂授課,委婉地建議池幸也去上上英文課。池幸想了想:“我英語過了四級的。” 老師嗤笑:“誰不能過四級?” 池幸:“……哦。” 老師:“你口語不行,以后如果去國外拍戲,英語才是最重要的。” 池幸點頭答應(yīng)。老師雖然講話不客氣,但建議是好的。池幸更新日程,郵箱提示,又收到了一封來自德國的郵件。 麥子重寫了劇本里中國國籍性工作者的背景,劇本的支線劇情也隨之進行調(diào)整。或許是因為池幸是麥子引薦的,他們對池幸非常重視周到,每次調(diào)整她的角色,都會告訴她具體調(diào)整了什么地方。 郵件是編劇寫來的,她邀請池幸對新的角色設(shè)定提出意見。 池幸啟動翻譯軟件,邊看邊譯。 她在工作中沒想起過周莽,也不知道周莽正在做什么。劇組群里時不時跳出一個信息,留守北京的工作人員分享拍攝場地的最新消息:又停水了,b組導(dǎo)演今天又發(fā)脾氣了,姜岺和eric吵架了,eric剃光頭了,燈光師又…… 池幸有點兒想回去。她幾天不拍戲,就覺得渾身不對勁。不能脫離趙英梅太久,否則感覺會消失,又得重新費勁找回來。 手機震動,是何年的來電。 何年與何月現(xiàn)在跟在小周身邊,常小雁天天帶三個人奔波來去。小周結(jié)束綜藝節(jié)目的錄制,正在準備一個歌唱節(jié)目,天天跑錄音棚和練舞室練習。 何月悄悄給池幸發(fā)過信息:還是拍戲好玩兒。 池幸按下通話鍵,何年的聲音立刻傳來:“幸姐,有件事兒不知道你曉得不。” 池幸:“查到唐芝心的背景了?” 兩人同時說話,何年一頓:“查到了。” 母親李新月,父親鐘映,唐芝心原名鐘芝心。鐘映車禍離世后幾年,李新月再婚,嫁給了一個姓唐的男人。兩年后鐘芝心改姓,成為“唐芝心”。 她從小跟父親鐘映學(xué)習舞蹈,以藝術(shù)生身份參加高考。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工作,正是周莽所在的學(xué)校。 唐芝心參與過一些影視劇的攝制,當?shù)氖俏璧柑嫔怼K夹g(shù)很好,在國內(nèi)外的比賽上獲獎頗多,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探戈舞選手。 因校學(xué)校學(xué)生投訴唐芝心故意推人入水,唐芝心被停職。雖然后來多人作證稱唐芝心不是害人而是救人,但唐芝心最后主動辭職,離開學(xué)校。這是發(fā)生在周莽畢業(yè)之前的事兒。 唐芝心離校后很快在一所舞蹈學(xué)校找到工作,她個人氣質(zhì)形象好,專業(yè)技能和成績出色,很快站穩(wěn)腳跟,成了學(xué)校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舞蹈老師。 緊接著,便是池幸的舞蹈老師不能帶她,給她安排了學(xué)校里最年輕、人緣最好的,唐芝心老師。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的某種安排。命運讓唐芝心和池幸在多年之后意外重逢。 池幸只是靜靜地聽何年說話。她無意識地捻動手指。幼年時唐芝心贈予的巧克力,那黏糊、甜膩的觸感,似乎還停留在她的指尖。 小時候,因為有池榮這個動輒罵人打人的父親,池幸?guī)缀鯖]有朋友。池榮打人不分遠近親疏,池幸幼兒園時帶朋友回家里玩,因為笑聲太大,池榮用皮帶當著其他小孩的面狠狠抽她。亂飛的皮帶打中了一個孩子的胳膊,登時紅腫。 沒人和池幸做朋友,池幸成日跟著mama,或是在姨媽家玩。巧克力是多么奢侈的糖果,她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在她的認知中,巧克力都在超市里攤開來賣,用金箔紙包著,偽裝成輕飄飄的金幣形狀,咬進口里會碎成粉末。甜是甜的,還要嚼幾下才能咽下,更像結(jié)結(jié)實實的糖餅。 池幸沒吃過唐芝心給的那種巧克力,她第一次曉得原來巧克力是會因為體溫融化的。她慌里慌張,等待黑褐色糖果在口里化成粘稠的甜漿,心里充滿新奇的驚喜。 第一次有陌生人無來由地中意她,要把所有的巧克力都給她。 池幸永遠記得唐芝心瘦削的手腳和明亮眼睛,她穿著輕紗般的舞裙,就連那件池幸最鐘愛的白色小紗裙,同樣的款式,穿在唐芝心身上總是多幾分甜蜜天真的氣質(zhì)。她眉眼像鐘映,好脾氣好性格,頭發(fā)也像鐘映,黑得像墨。長發(fā)總梳成兩條辮子,戴精巧的蝴蝶形發(fā)夾。那都是池幸羨慕,卻沒法得到的東西。 她躺倒在床上,胸口有一種窒息的痛苦。 唐芝心找張一筒打過她,李新月在全校師生面前質(zhì)問過她:你怎么這么臟? 池幸偶爾會恨她們,但這恨意總是片刻就消失,它沒法持久。好像這種恨自己也知道,它沒憑沒據(jù),更沒有資格。 池幸確實是“臟”的見證者。可那真的是“臟”嗎?這種“臟”曾救過孫涓涓,讓孫涓涓像個人一樣活過幾年。 世上唯有池幸,她除了包容一切往事之外沒有任何辦法,不能恨不能怨。孫涓涓和鐘映都不在了,她是僅剩的靶子。 “……幸姐?”何年沒聽見池幸回應(yīng),小心地問。 “你能查到鐘映,應(yīng)該也查到我媽和他的事情吧?”池幸啞聲一笑,“你有什么想法?” 何年沉默片刻,答:“那是他們的事,和你沒關(guān)系。” 池幸很低地笑,嘆氣。 何年等了一會兒才繼續(xù)說:“我找到莽哥的師兄,他說莽哥也在查唐芝心的事情。” 池幸一愣:“什么時候?” 何年:“元旦之前,比我問得還早。” 池幸:“……他知道唐芝心是鐘映女兒?” 何年:“已經(jīng)知道了。” 周莽沒說過。池幸想起他曾無頭無尾問自己是否還在意以前的事情。她翻身坐起,忽然很想見一見周莽。 要掛電話時,何年又嘀咕:“不過我今兒想告訴你的不是唐芝心的事兒。” “還有別的?”池幸笑,“你說話怎么忽然黏糊了?干脆點兒。” “……你別不高興。”何年說,“我也是打聽到的,不完全確定。” 以何年性格,若是不完全確定,他不會告訴池幸。池幸想不出有什么事兒會讓自己繼續(xù)不高興。 “顏硯的人找到了池榮。”何年說,“池榮答應(yīng),在監(jiān)獄里寫一本書,寫你的事情。” 池幸并不覺得詫異。池榮是什么人,她比何年清楚得多。能從池幸身上獲取利益,而且必定是相當大的利益,池榮怎么可能放棄這個機會? 她非常冷靜地詢問何年具體情況。 顏硯因為《燦爛甜蜜的你》,演技遭受幾乎完全一邊倒的嘲笑。她沒能力跟陳洛陽對抗,和她一樣處在輿論中心的人有池幸和劇里的女二號。女二號是峰川傳媒林述峰手里的人,風頭正盛,顏硯自己也是峰川傳媒的藝人,不可能跟她對抗。 能下手的只有林述川手里的池幸。 池幸當日遭受極大負面輿論影響的時候,失勢的林述川沒能力保護她,現(xiàn)在就更不可能了。 輾轉(zhuǎn)找到池榮,顏硯那邊應(yīng)該是用一筆不菲的費用打動了他。 池榮當日因詐騙和故意傷害入獄,非法所得全部收繳,連房子也賣了還錢,但至今仍未填滿那個窟窿。二十年后他出獄還得繼續(xù)還錢,一無所有的池榮急需一些保障。 為換取這些保障,他決定售賣池幸的隱私。 池幸知道,他如果寫自己,必定會寫孫涓涓,會寫鐘映。他會添油加醋,會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會渲染池幸種種缺點。只要能徹底擊倒池幸,他就能從顏硯手里獲得想要的東西。 掛了電話,池幸仍躺在床上。 她不生氣,只是覺得心里頭空空的,沒有憑依。 忽然之間,她瘋狂想念母親。她抄起手機,想給姨媽打電話,撥通時才想起,姨媽在省城照顧孫子,哪里有空聽她說心事。 寒暄問候幾句,姨媽照例叮囑她好好照顧自己。 “姨媽……”池幸沒忍住,“我想mama。” 她掛了電話才說出這句,蜷縮在床上。 池榮可以寫她,但他不能寫孫涓涓。池幸不敢想象池榮會把孫涓涓捏造成什么樣子。她人已經(jīng)不在了,除了被任意涂寫,她什么都不能做。 池幸捂著眼睛,她想起在病床上一天天憔悴的孫涓涓,想到她推孫涓涓到住院樓樓下曬太陽,孫涓涓無意識地抬起手。那是跳華爾茲的手勢。她輕輕哼歌、擺頭,和不存在的舞伴對視,溫柔地笑。 池幸抓住手機。她給周莽發(fā)語音,竭力控制自己顫抖的聲音。 “你在哪里?。”她的語氣里泄露了嗚咽,“現(xiàn)在,立刻,我想見你。” 第44章 池榮(2) 周莽來時拎著些吃的, 他打開房門,池幸已經(jīng)睡著。 窗戶拉得嚴密,一絲光也透不進來, 池幸只開了床頭燈。周莽躡手躡腳坐到她身邊, 發(fā)現(xiàn)池幸哭過, 眼角有淚痕。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輕輕搔動池幸頭發(fā)。池幸被他弄醒,睜眼一看,順勢把人抱住。 “怎么了?”周莽問。 池幸縮在他懷里一言不發(fā)。最激動的情緒已經(jīng)退潮, 她反問周莽今天做了什么。周莽沒說,只沉默著拍她的背。池幸忽然生出新念頭, 翻身把他壓在身下。 “來做開心的事。”她說。 周莽血氣方剛, 被她一碰就支棱起來。那開心的事兒翻來覆去,池幸好像徹底把不快拋在腦后,只顧著纏住周莽, 不停吻他。 周莽帶來的食物已經(jīng)涼了,他又重新叫了兩份。池幸洗完澡,頭發(fā)濕漉漉,坐在陽臺上剝柑子。周莽給她擦干,池幸伸長雙手撓他頭發(fā), 想起倆人相互給對方洗頭時, 周莽在騰騰水蒸氣里也會用微帶困惑的眼神看她。 池幸極喜歡周莽這種神情。他在窺探自己,好奇自己。對池幸的起伏和低落,周莽有一種敏銳的察覺能力。 擦干頭發(fā),周莽和她一起坐下。太陽明亮,樹蔭濃密,酒店正對山和海, 風吹得池幸懶洋洋。她告訴周莽池榮的事情。 周莽:“你從哪里聽來的?” 池幸沒說出何年的事兒:“別人講的。” 周莽:“他還有二十年才出來,不用擔心。” 池幸:“不行,我不能留著這個隱患。他總會減刑,這減減那減減,也許十年后他就恢復(fù)自由身了。” 周莽看出她心情已經(jīng)大好,便靜靜等待她的下一句話。陽臺的長椅足夠兩個人坐下,池幸靠在周莽身上邊吃邊想,午飯解決,她中氣十足:“我要去見他。” 她已經(jīng)足足十二年沒見過池榮。從池幸離開家鄉(xiāng)起,她就把這個人從自己的生活里徹底剔除。 周莽握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池幸:“我要自己去見他。”她又往周莽懷里縮了縮,汲取勇氣似的。 周莽問她打算跟池榮講什么,池幸笑:“威脅他,讓他放棄一切給我添麻煩的念頭。” “他會答應(yīng)嗎?” “沒那么容易。”池幸說,“得想點兒別的辦法。” 她閉目沉思,良久后突然來一句:“你呢?你有什么想告訴我的嗎?” 周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