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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是挪眼去看柳長澤,他不太想以這種形象面對自己曾經的學生,生出一陣近鄉情怯的滋味來。 堂內安靜片刻,沈是起身正了下衣冠,走到柳長澤面前拱手說:“崇明數月,多得侯爺派人照料,下官感激不盡。” 柳長澤依舊沒睜眼,兩節手指交替的叩下藤椅邊沿,他沒什么語調說著:“與你無關,給太傅面子罷了。” 沈是面容復雜,這不還是他。況且真給太傅面子,弄他來這里做什么:“不知侯爺來崇明為何?” 怕不是被他一語成讖,真率大軍來剿匪了吧。 柳長澤睜眼,拍了下大腿的衣擺,他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沈是,從深紅裹著黑金邊的袖口取出一方奏折,丟到了沈是手上說:“明日啟程。” 沈是翻開折子傻了眼。 圣上夸他忠勤敏達、勵精圖治,且有驚世之才,升他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特派侯爺禮賢下士,迎他回京...... 開玩笑,柳長澤居然會紆尊降貴來迎他個九品芝麻官回京!不是他在做夢,就是柳長澤被鬼附身了,他猛地合上奏折,抬頭直視柳長澤。 沈是相似的作風,本就將柳長澤的心熬成了枯柴一把,而如今他同樣夜盲,同樣熟稔的目光落在柳長澤眼里,便是又添了把火,燒的柳長澤五臟翻滾,疼痛難耐。 “看夠了嗎,沈大人。”柳長澤緩緩開口,余音卻嚇得順和抖了一抖。 沈是回神,突然想起一個更重大的事情,他將奏折高舉頭頂,跪了下來:“承蒙圣上厚愛,下官雖然官小,但一日也不敢懈怠,時刻以百姓安危為己任,如今崇明之禍未結,下官有負圣恩,不敢回京赴職!” 盛意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沈老爺厲害,上一個敢這樣挑釁侯爺的,墳頭草都有他高了...... 柳長澤雙手環胸,他黑色的靴子尖逐漸抬起,兀的發力往沈是胸口踹去,他喝道:“你敢抗旨!” 沈是背脊繃直,凜然如傲骨寒梅,即便遭受突襲,也只是向后傾了傾,但他又跪的端正,正色道:“但求侯爺容我七日!下官定會將崇明聚眾販賣私鹽一案,徹底了結!如若不成,任憑處置!” 鹽,是居家必備之物。 歷來由官家負責獨家出口,販賣私鹽,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掉腦袋的罪,更別提新政唯利獨行的今日。 柳長澤的眉峰壓了下來,他質疑道:“崇明彈丸之地,若有此等大事,為何無人知曉!” 沈是問:“侯爺可聽過死水湖?” 柳長澤不答。大部分死水湖的形成皆由不流動的水,經過長期曝曬蒸發使鹽量超標,從而形成死水。 沈是知他明白,不疾不徐的道:“崇明分明皆是活水,偏偏形成了死水湖。下官尋及湖泊源頭,才發現此處竟有鹽礦遍布。崇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各村里長與刁民狼狽為jian,隱而不報,若此事盛行不止,定會動搖我大齊根本啊!” 柳長澤冷哼:“沈大人,貪心不住蛇吞象!崇明謀生之財,竟叫你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來人發現了,怕不是編造出來,為自己加官進爵添上一筆吧!” 沈是高聲逼問:“難道私鹽泛濫,是侯爺想看到的局面嗎?!世路難行錢做馬,侯爺若是不信,不若和下官一道而行!” 一陣烈風穿堂而來,不僅揚起了柳侯爺發尾的青絲,更是撩動了他內心深處的一潭靜水。 世路難行錢作馬,愁城欲破酒為軍。柳長澤,你很聰明。 那是太傅和他說過的第一句話。 也是第一個說他聰明的人。 崇明府衙曠蕩,只遺留一句:“我便看看,你耍的什么花招。” 沈是看著離去的柳長澤,伸手揉了下胸口,師門不幸,收了這么個不肖門生。若有一日他魂魄離體,肯定托夢讓柳長澤去面壁室里跪上十天半個月,才算解氣。 他時間不多,來不及細想,連忙往西庫房趕去,清點了下銀兩,約莫有五百銀可供支配。 便立即取了五十兩,回房脫了官服換了件石青色素面直裰,他模樣身材都屬上乘,隨意一裝扮便顯得氣宇軒昂,沈是給自己配上了腰牌,顯出幾分官老爺的威儀來。 他本想自己一個人去,卻見柳長澤也換了件普通的長袍。半分不減光彩,反平添了些許書卷氣,整個人更加出塵。 柳長澤不發一言的在門外看著他。 沈是嘴角抽搐,還真跟啊,早知道不戴腰牌了,就這位祖宗的氣場,足以逼退四方。 沈是說:“侯爺……所去之地可能有些冒犯……” “帶路。” 柳長澤一副不想聽他廢話的樣子,沈是眨巴了兩下眼睛,想起方才的一腳,不知道憋著什么壞。 沈是帶他穿過羊腸小道,走進一片茂密的林子,不一會便看見一片無邊際的湖。 柳長澤聞著那股咸濕味,就知是死水湖。 沈是勾著唇,帶著他沿著湖往高處走去,直到眼前出現連排的竹屋,簡陋卻高雅。 沈是走到了末尾的第三間,他以一種詭異的節奏敲了敲竹門,重復了四次。 竹門被人從里面拉開,繚繞的霧氣撲面而來,一名還算秀麗的女子說道:“沈老爺來了。” 柳長澤明白了,他狠狠瞪了一眼沈是的后腦勺,認準了對方是故意的。 沈是笑意更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