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48
醫院后門正對著一座老橋,他們從黑漆漆的長廊里穿過,從后門出來走到橋邊才停下來。 程聲剛想問情況,張沉卻立即做了個制止他的手勢,先開口:“你先聽我說。” 他靠在橋上,如同講一件最普通的事情,平穩地接著往下講:“我現在哪兒都去不了了,得一輩子照顧我爸。” 話還沒說完,程聲就迫不及待地先一步搶過話:“我可以幫你一起照顧,洗衣做飯還是別的家務事我都能學,我先休一年學,等叔叔情況穩定了再回去。” 路燈灑下來的光把程聲的臉照得亮堂堂,張沉看著他認真的表情,知道這是真心實意的話,程聲是真想放著他的頂級學府不去念,就為留在這座破爛的十八線小城,和他一起照顧他那扶不上墻的爹。 張沉不知怎么就忽然想到這周他們一起度過的時間,很短,但全印在張沉腦子里。程聲笨手笨腳地扛著梯子和工具箱亂跑,他能和人大侃特侃家里的電路知識,但不大會上手修,最開始甚至連有些長得相似的零件都分不清,大多數情況只能給張沉打下手。 張沉又不得不去預想之后的生活,照顧病人有多臟亂差?要擦身,每隔幾小時給人翻身,還要換導尿管,程聲怕是想都沒想過他要面對什么就敢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口。 這些畫面把張沉徹底刺破,他無法忍受程聲這樣的人做這些臟事累事,哆嗦著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吧嗒吧嗒點了好幾次火才把煙給燃著,幾口就吸完一根,緊接著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新的點上,整個人都淹沒在這陣灰白煙霧中。 張沉連著抽了好幾根,終于再次開口:“我的意思是,我們別再見了。” “最好的情況,我去省會念書,到云城火車往返只需要四個小時,我一周可以回來很多次,到時候請護工,和我一起輪流照顧我爸。”張沉繼續說:“無論如何,家里有病人要照顧,大學我是沒法去北京了,但你會一直待在那里,沒準以后還會出國。而且我們都是男的,社會也容不下我們,所以我們算了吧。” 他剛說完衣領就被人揪起來,對面那人像要殺了他似的,猛然間揚起的拳頭幾乎貼著他的臉,幾根握在一起的指頭顫抖著,但始終落不下去。 張沉了解程聲的脾氣,不意外,也沒因為程聲一副要殺了自己的模樣而生氣,他低頭看著那人由于咬緊牙關而緊繃的下頜骨線條,難得溫柔地對他說:“我們就停在這里吧,再往下走全是生活里的雞飛狗跳,彼此生厭就不好了。” “不行!”程聲紅著眼睛吼他,仿佛終于把這兩個月來窮追猛打的酸苦全發泄出來:“張沉,這是我自愿的,跟你沒關系。” 程聲眼里蓄了些眼淚,但忍住沒讓它掉下來,磕巴著繼續說:“你別把我想得那么高,我程聲算什么?我就是比別人會投胎而已,歪打正著投進老程家里,從爺爺奶奶到爹媽全是博士,恰巧有點小聰明,智商沒給我爹媽丟人。你以為我不在這種家庭里出生能考上清華?全中國這么大,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犄角旮旯里也有天才,真按智商排我他媽算老幾?這些東西沒一個是我的,我現在不想要了。” “別人求不來的就更要珍惜。”張沉不看他,而是看向橋對面的遠方,看向浸泡在黑暗里的云城,半晌才說:“別在我身上耗了,你也答應過你奶奶,三十一號就回北京。” 這句話結束張沉就轉過身,不愿再跟程聲多糾纏,一個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路上很黑,道上的燈壞得沒剩幾個,張沉順著這條黑路走,不再胡思亂想。 忽然身后傳來程聲的大喊,那聲音就像撕開黑夜奔著他襲來,后面的聲音喊:“我愛你,全是我自愿的,沒人逼我!” “愛”這個字眼讓張沉愣了一下,但僅僅只是短暫的一秒,很快他就回過神,一步不停地往醫院正門方向走。 后面的人還不死心,小跑著跟在他后面,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卯著勁追在他后面喊:“我倆連堂都拜過了,床也上過了,你媽都認我,你想一腳踢了我,沒門!” 前面的張沉置若罔聞,腳步飛快,連倒映在路上的影子都不帶抖。 程聲見他毫無反應,顫著嗓繼續喊:“我愛你,你要是男人就別藏著躲著!” 后門有幾個溜出來抽煙的人,看樣子也是病人家屬,他們原本只想出來透口氣,沒成想正好趕上一出大戲,全目瞪口呆地蹲在醫院后門的墻角下看戲。 張沉非但沒反應還越走越快。程聲慌了,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咬著牙根,追在張沉后面大步跑,在黑夜中氣喘吁吁地對著前方愈來愈遠的模糊背影喊:“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張沉鼻子發酸,深深吸了一口氣。但他別無選擇,只能眨眨干澀的眼睛,里面一點水分都擠不出來,張沉知道自己是被壓塌了,榨干了。他這種人怎么承受得住別人的愛,這么沉甸甸的東西讓他害怕,于是黑暗中張沉抬手,把耳朵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