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17
程聲剛把比自己大一號的衣服套上,身體四周空蕩蕩,不斷有走廊里的風向里面灌,他打了個哆嗦,冷汗幾乎一瞬間就冒出來。 程聲大概不知道自己這些日子究竟有多明顯,不然一定不會試圖靠裝瘋賣傻糊弄人。 “什么?哪個?哈哈哈。” 他剛說完旁邊的人又說話了,“霸王別姬,程蝶衣。” 第9章墨綠的夜 黑暗里的程聲沒有愣很久,他在那樣逼仄的空間里竟然生出股莫名的勇氣,腦子一熱,話鋒一轉,反問:“程蝶衣敢愛敢恨,轟轟烈烈,我也這樣,不行嗎?” 這次反倒是張沉微愣,他在黑暗里借黯淡的月色看了很久青灰地面,才說:“行,但電影里都難周全,生活更難周全。” 程聲強裝滿不在乎:“萬事皆難全,一腔赴死之勇才不枉為人。 張沉在琢磨他這句話的意思,看起來似乎懂了又無法徹底理解,大半天只回他:“我們不是一類人。” 這算是妥協,程聲明白了,他和張沉之間的對峙像天平,只要他卯足氣焰決心往下壓,機關槍似地朝他開,對面那人就得往后躲,絕給不了他多大壓迫。 他摸清這點后囂張氣勢遽增,扯著張沉的外套袖口往大門口拉,嘴里念叨:“什么一類人不一類人?你思想有問題,現在都講平權,男女都快成一類人了,我們怎么就不是一類人?走走走,抽根煙再回家,憋死我了。” 他們又走到外面的石階上抽煙。天很黑,月亮光照下來都蒙著層灰塵。程聲挨著張沉,胳膊時不時若有若無碰他一下,他此刻變得十分坦然,程蝶衣和天生厚臉皮給了他勇氣,反正已經被人逮個正著,不如轉守為攻。程聲不知道自己這種捉摸不定又飄忽的心悸夠不夠資格稱為這個情那個意,他只知道誰想和誰好這事兒上得比拼臉皮,對付張沉這種人就更得把面子踩在腳底下。 面子越是充裕的人越有資格浪費,顯然程聲就是,越是只有緊巴巴一層皮的人才越會躲避越不敢揭,這是誰就不言而喻了。 程聲摸煙的間隙想起常欣鐘愛用支點著的煙給自己點火,那時候他們會湊得很近,即使他這樣一個神經遲鈍的人也能嗅到那時撲面而來的女性荷爾蒙。于是他打算如法炮制,先把自己嘴里叼的這根點著,再探著腦袋湊去張沉面前,用一種瞎子都看得出企圖的姿勢,臉擦著他的臉替他把煙點著了。 兩個人挨得極近,程聲側過頭時鼻子幾乎要和他貼在一起,呼吸都要合成一股氣,不過這樣的距離轉瞬即逝,張沉謹慎地看了他一眼,輕微往后退了一步。 即使神經發育再粗糙,這動作還是把剛痛下決心的程聲傷害到了,他猛吸了一口嘴里叼的煙,呼出一大股煙霧,悶悶不樂地問:“你從小就這種性格嗎?” 張沉知道他指什么,如實作答:“我小時候比現在嚴重得多,老師跟我媽說她懷疑我有精神病。” 程聲“cao”了一聲,仿佛被指點的是自己,罵道:“什么老師?為人師表這么說學生,她才精神病!” 但他罵完后還是好奇,猶豫著又問:“那其實呢,有沒有?” 張沉瞥了他一眼,“沒有。” 程聲長長地哦了一聲,熄了火,又道:“聽說性格是基因決定的,有的人確實是這樣子,改不掉,沒關系,我覺得你挺好。” 程聲熱情洋溢說了一長串感言,張沉卻沒什么反應,但程聲這會兒卻已經覺得習慣,習慣居然可以一天之內養成,程聲單方面認為除了緣分沒別的解釋。 等兩個人把這支煙吸完,這漫長的一天終于隨著跌落在樹坑里逐漸黯淡的煙頭徹底結束。 程聲覺得自己這一天已經足夠跌宕起伏,再步步緊逼非要把人逼煩不可,于是難得領會適可而止的意思,揮著手和他說再見,一個人朝設計院的方向瀟灑而去。 張沉看著逐漸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吊兒郎當,只看背影都能把此人性格猜個八分準,他蹲在石階上獨自又抽了根煙,抽完后,在路上披上了外套,緩緩朝三鋼家屬院走去。 張沉回到家的時候客廳一片狼藉,玻璃渣和瓷渣摔得哪兒都是,他本想眼不見為凈,兩眼一閉跨過這些糟心玩意兒,但走了一半還是停住腳,無奈嘆了口氣,認命地去衛生間提了把掃帚簸箕把這爛攤子處理干凈。 等張沉把客廳這爛攤子全收拾完回臥室,才發現李小蕓睡在他床上,身上只蓋了件外套,旁邊綠底白邊的電風扇嘎吱嘎吱送著風,張沉在床前站了好一會兒才挨著床邊坐在地板上,仔細地看李小蕓那張臉。 所有人都說他和他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鄰居愛講李小蕓的閑話,見她穿連衣裙高跟鞋要陰陽怪氣,說她一個家庭婦女這樣打扮八成懷著勾引外面野男人的心思。 那張沉呢?他就該是李小蕓的翻版,他看著李小蕓的臉,想起七八歲時和院子里某戶人家女兒一起跳皮筋,他在樹蔭處支起兩把木椅子,看小女孩一個人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然后她忽然跑過來把他撲在旁邊的草坪上,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張沉不知道小孩子會懂這樣多,下意識猛地推了她一把,然后下一秒就被下樓叫女兒回家吃飯的對方父母扇了五巴掌。 他看著李小蕓,又想起他的初中,想起那個對他特別好的、一個從北京來的語文老師,文縐縐的男人,說話總要旁證側引,一會兒一個訶夫,一會兒又一個斯基,提倡大刀闊斧的教育改革,要充實學生的娛樂文化生活,每周五最后兩堂自習課都會組織班里學生看電影。 第一次看霸王別姬也是在老師那里,男老師在某個周五以課后輔導為名義把張沉帶回自己教職工宿舍,他們倆在男老師那張木板床上看完了碟片,當化著精致戲妝的程蝶衣從身后抱住段小樓時,那個男老師也從身后抱住了他。 十來歲的張沉凍在原地,等一雙溫熱的成年男性手掌摸上他側腰時他才驚慌失措地起身,舉起木桌旁邊的茶缸猛地砸在老師頭上。 然后他看見血。那段日子里,張沉每日每夜都會夢見一攤氧化發黑的血,以及一雙惡魔的手。 剛想到這里,李小蕓忽然醒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見到坐在床邊的兒子似乎安心許多,起身下地換拖鞋,問張沉:“你去哪兒了?媽剛才找你連個人影都找不到。” “和朋友出去了。” “沒走正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