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_11
前面的人搖搖頭。 “壞男人。你們這種什么都不承認、只顧著自己和掙錢的人,都特壞,蔫壞,別人還找不出把柄,再過幾年絕對是個騙姑娘的料,一籮筐一籮筐地騙。” 又是句出格的話,但張沉適應能力實在太好,已經習慣了程聲出其不意就要震他兩下的性格,沒在意,反而說了句:“沒準吧。” 程聲搖著頭想,真壞啊這人,話里永遠留兩步,得虧那姑娘年紀還小,臉皮薄,要碰上個成熟點兒的,膽子大點兒的,人都上趕著送上門了,這人還要說自己不知道沒準吧,真誅心哪! 可他想著這件誅心事,腦子不知道飄到什么地方,一個沒忍住,在張沉背上笑起來。 他笑的動靜太大,俯在人家后背一顛一顛,原本不想再搭理他的張沉都忍不住提醒他:“別笑了,灌一肚子風回去不舒服。” 程聲果真不笑了,但在這陣晚風里忽然想到些別的東西,比笑更有意思,他腦子里悄然出現一道旋律,仿佛故意在這兒等著他似的,和朋克相去甚遠,甚至連搖滾都不算,是那種輕柔的,他從前最瞧不上的抒情旋律。 程聲忍不住湊到張沉耳邊,不再咋咋呼呼,小聲說:“你開慢一點,我給你哼首歌。” 張沉放慢速度,原本急躁的摩托車噪音低下來,程聲貼著他耳朵輕輕哼了兩句,溫熱的呼吸打在耳廓上,張沉聽得仔細,沒有一句歌詞,只是段短短的旋律。 “好聽嗎?好聽嗎?我剛編的。” 程聲哼完就迫不及待地問,可張沉對著建材店老板的女兒都能說出“真棒”,對著程聲卻只給了一個“還可以”的評價。 這讓程聲有點惱火,不情不愿地找起借口來:“我以前是玩搖滾的,抒情歌不是我業務范圍,等我哪天讓你看看真正的朋克樂,特躁,嚇死你。你知道嗎?我們學校可多姑娘喜歡我了,隔壁學校也是,趕著趟趴在我們排練室看我打鼓。你別不信,這是真的,還有人說我長得像那個日本明星呢,我cao,你笑什么,是真的!” 在程聲說話的間隙,張沉難得笑了一下,很短暫,一下子就消失在黑夜里。但還是被程聲捕捉到,嚴刑逼供,問他:“你不會是嘲笑我吧?” 隔了幾秒,張沉終于妥協,對后面的人說:“挺好聽的,不是嘲笑。” 程聲確定剛剛那是他真心實意的笑,于是心也跟著浮上來,心臟要跳出來似的往胸腔外面冒,他沒頭沒尾地想,cao,我該不是得心臟病了吧,嚴重的心臟病是不是要手術往心臟里搭橋才能治好?手術費得萬八千吧。 他這樣想,前面的人也不再說話,他們已經過了最后一個橋,快要到奶奶家了,周圍的人變得稀疏,只有零散幾個人,帶著孫子孫女的老頭老太太,在馬路牙子上,坐著小馬扎,扇著大蒲扇乘涼。 程聲在這樣有些美好的沉默中感受到自己那顆預計搭橋的心臟逐漸恢復平緩,可他又陷入下一個更令人頭疼的問題中——他倆怎么都不像尋常朋友,可兩個小伙子之間,除了朋友還能做什么呢? 在程聲自以為是的前十八年里,他以為男孩和男孩之間的關系僅僅止步于插科打諢,按照對動物的理解,兩個雄性待在一起,之間總會微微散發著一股暴力與競爭的味道,但他和張沉顯然不是。 程聲把整個人貼在張沉身上,兩只胳膊束著他的腰,在一陣涼風中思考這個問題。他有點兒沒心沒肺,但偏愛琢磨這些有的沒的,毫無意義又全是意義,譬如此刻,他就在顛簸的摩托上思考,他們既算不大上朋友,又不算別的關系,那他們到底算什么呢? 第6章又被發現了 到家已經快八點了,縱使張沉干活再利索,處理完那兩片嶄新的暖氣片也花了一個小時。擰螺母,拆鋁塑管,接熱熔管,好大一會兒功夫才把兩片新的安好,開總閥測水壓,臨近結束時不忘抬頭瞥一眼蹲在旁邊的程聲,那眼神分明是,看你干的好事,兩斧子下去別人要跑東跑西忙活大半天。 程聲蹲在后面,看這套熟練的修理動作看得目瞪口呆,飄忽之中欣然接受這個不算太友好的眼神,反正他的目的不過是見到張沉活人,被剮幾眼算什么。 臨走的時候奶奶遞給張沉八塊錢,修理安裝費,張沉這次接受得坦然,全然沒有程聲要給他錢時那副忍辱含垢的模樣。他跟奶奶道了謝,轉頭也向程聲道了聲再見,把來時背的雙肩包一提溜就轉身下樓。 這聲再見讓程聲悵然若失,這么普通的一聲再見,好像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沒有絲毫特別之處。 他們是什么關系?一路上程聲在想的問題,這一刻答案呼之欲出,兩面緣的陌生人還能是什么,一買一賣的關系,連接他們兩個的不過是根名叫生意的繩索,生意一結束,這根繩就要被抽走,中間只剩空蕩蕩看不見的空氣。 程聲看著人走下樓的背影,忽然就意識到這件事。 奶奶在旁邊,剛把鼻梁上掛的老花鏡摘下來,對旁邊自己孫子腦子里轉的東西渾然不覺,小聲跟程聲念叨:“人家孩子真好啊,要生在咱們家就好了,你大爺是沒孩子,要是有這么個懂事還會cao持家務的孩子不得樂瘋了,我看人家小張腦子不比你差,要是在你大爺那柜子書里生出來,從小熏陶到大,指不定也能上清華北大呢……” 她一句還沒念叨完,旁邊的程聲就忽然朝她大喊一聲:“我今天晚上去張沉家住,您早點睡!”喊完不等奶奶反應就跑回客廳,從抽屜里抽出自己的錢包,一溜煙兒追著人下樓了。 程聲跑出小區,張沉那時剛坐上摩托,擰著油門車把,嗡嗡響,準備回家。 這陣響動噪得人腦子都要開裂,程聲在噪音中猛然清醒,原本打算攔住他的胳膊倏地塌下來——他攔住能做什么?人家握著生意的繩索,純粹為生意忙,離了這活兒未必愿意搭理他。 張沉的背影在他思考的這陣時間里徹底消失,只留給他一排嗆人尾氣。 其實他離得遠,遠得聞不到一點兒奇怪的尾氣味道,遠得張沉根本沒發現后面有人跟出來,但他莫名其妙地,還是聞到那股沾了機油的空氣味道。 門口馬路牙子旁支起個塑料棚子夜市,幾個黑摩的師傅正圍著張小木桌子喝啤酒。程聲在原地只站了一小會兒,突然往外跑,他跑得太急,踹得上氣不接下氣,隨便在攤子里揪了位師傅,手往剛剛張沉離開的方向一指,咳嗽著說:“師傅,去三鋼家屬院,跟著前面那個小伙子,快點兒!” 其他幾個摩的師傅一聽,立刻大手一揮,好像自己的事似的,朝那位被挑中的幸運師傅“喲呵”一聲,催促他:“晚上活兒可不好接,快去快回,給你留兩瓶啤的!” 那師傅笑呵呵,也不問追前面那輛摩托干什么,殺人放火掙錢就成,于是自然地推上他的彎梁摩托,載著程聲朝三鋼家屬院出發了。 一路上程聲也沒去摟這位摩的師傅的腰,只規矩地抓著摩托兩旁的金屬扶手。晚上的路不好走,程聲被顛得直晃悠,卻還是倔強地不肯摟,甚至還把自己身體刻意遠離摩的師傅。有幾次急剎車撞到人家身上,程聲皺著眉,艱難地把上半身直起來往后靠,脊背在后貨架上顛得猛,硌出一道道紅。